持续数天庭审的江歌案今天宣判,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和恐吓罪判处被告人陈世峰有期徒刑20年。
法官完全没有在检察官求刑的基础上打任何折扣,有赖国内密集报道对日本司法规则的普及,这个判决也不出人们预料。法律就此画上句号,可此案中掀动的人情与不忿仍在舆论波涛中久久不息。
从始至终,江歌案都被爱憎强烈的舆论情绪所环绕。舆情的起伏跌宕大致可以划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江歌妈妈江秋莲与刘鑫由媒体促成见面之前,第二个阶段是两人见面与开庭之前,第三阶段是整个庭审期间。有理由相信,非死刑的判决后会引发第四阶段舆论。
在第一个阶段,舆论集中在江歌妈妈与刘鑫之间的紧张冲突,前者泄露刘鑫家地址,采取了私人复仇的手段向刘鑫及其父母进行攻击,刘鑫的本能反抗将自身处于道德洼地。江歌案给两位女性造成极度冲击,两下狠狠撕扯,都采取了自以为最能伤害对方的方式。
媒体促成江秋莲与刘鑫见面,从现在看来,恐怕是刘鑫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之一。这次见面江秋莲对刘保持了道德的压制,刘鑫处于要“解释一切”的位置上,她的所有言辞都被用来强化舆论中对她的恶意猜测。舆论厌恶刘鑫的情绪之强烈,会让人忘掉陈世峰才是那个杀人的人。
在这两个阶段中,实事求是地讲,对刘鑫的舆论审判建立在某些虚假、却又很关键的信息建构上。比如,有女性媒体人虚构陈世峰的权贵家世,暗示陈家与刘鑫达成私下交易,用屡试不爽的“权贵压迫”想象煽动舆论。后续的报道证伪了这个信息,但舆论不可重来。
刘鑫与江秋莲见面后,自媒体大号咪蒙发布了最具煽动性的檄文,将厌憎刘鑫的舆情推到最高点。在高涨的悲情与义愤之下,江歌遭到陈世峰杀害在门前的某些故事被虚构出来。“江歌为刘鑫挡刀”“刘鑫锁门让陈世峰杀江”等版本,彻底将刘鑫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江歌案的舆论无论充斥多少虚构的事实,但它的审判在日本。第三阶段对庭审报道得到了日本法庭的某种宽容。但这些报道又分化成两类,一是据实报道,严格区分庭审言论与最后判决;而另外一种则有意混淆,用包括陈世峰和辩护律师的言辞来“呼应”第三阶段中对刘鑫的舆论审判。
一个不争的隐含事实是,谁都知道日本司法不会受到中国舆论的干预,而且有坚实的理由与判例可以预测陈世峰不会被判死刑。在这种局面下,对刘鑫厌憎的一支舆论竭力在法律之外寻求道德鞭笞,将刘鑫与江歌之死建立因果关系。即使日本判决出来,这个趋势不会自动消失。
刘鑫是不是毫无瑕疵?当然不是。江歌卷入陈刘之间阴沉的关系纠葛中,毫无心机地出谋划策,被陈世峰视作与刘复合的障碍。江歌不是刘鑫所杀,但因刘鑫而死,这一点无可否认。问题只在于,迄今为止刘鑫所承受的道德审判乃至于实际的威胁,与她的责任是否相称?
道德高地上已经挤满了谴责刘鑫的人,包括咪蒙甚至要为江歌申请烈士的女权人士,这些人似乎已经达成了默契:既然日本司法无法干预,那就将法律的部分切割、抛弃,专注于对刘鑫进行道德审判。在这些人的做法中,法律不再是法律,而道德必须要像法律那样行使有力惩罚。
对陈世峰的庭审,经过中国媒体的报道,可以透明的部分几乎透明。司法运作的克制与专业,令人印象深刻。无论是凶手方面利用国内舆论,试图将刘鑫制造成污点证人,还是日本律师对案件的专业解读,乃至于今天的判决,最终都见证了法律归于法律、道德恪守本分的法治场景。
然而,要将法律与道德严格界定的法治现场带回中国语境,面临诸多难以逾越的鸿沟。不能稳定输出公平的司法,为舆论干预提供了空间。这种舆论可以斡旋的空间,有时候会有好的结果,有时候又有坏的报应。舆论与司法的互动非常中国化,这是江歌案舆论潮涌的原理所在。
(网传的刘鑫在江歌死后与友人聚会,照片里被PS掉的其中一位,恰恰是江歌本人)
这一现象,在今年已有前例,除了江歌案中的舆论喧嚣,“辱母杀人案”中也有类似。借高利贷的是不是可恨,讨债人死伤是不是活该,舆论干预成功改变了审判方向,重判从轻。而在舆论涉入的陈文星之死中,网站的道德过错与法律责任至今无解,舆论没有得到回报。
日本作为江歌案的审判主场,因为司法的成熟运作,其国内舆论反应反而不甚强烈。冷静在日本,喧腾在国内,看似是舆论烈度的差别,本质上是法治成色的悬殊。今年以来,华人在包括日本、美国等国遭遇的谋杀案件,舆论哗然都在国内显现,已能反复说明问题。
法律无外乎人情,这是调剂法律与道德比例的常见说法,也是舆论审判在说服自己“没有干预司法”时常用的理由。相较于一个法治理想,这当然是不正常的。但在可预见的时间里,舆论风雷与司法现实的杂处仍将继续。江歌案中日本司法与国内舆论的冷热并置,就是很好的证明。
江歌案中日本司法的成熟运行,最好的结果是争取那些持有中间立场的人们,既不被倾向显著的舆论带着走,也能超脱观察它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等,让他们对真正的法治抱以不死的期待。但对那些用虚假事实制造舆论的人来说,他们仍旧会用非死刑的判决,保卫其虚弱的立场。
总之,江歌案可能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件完整展现了舆论变动的司法案件,日本的法律执行以专业面貌输入这场异常喧哗的舆论中,舆论反应如何,没有一致的答案。更关键在于,它让我们见识到,在不涉及公权时,陷入是非阵营的平民群体,如何制造舆论、如何研判真相,以及如何对待自己。( 文/江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