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九篇

杨四五

夜曲九篇（杨四五）


◆月光曲

我确信逃离外界的瞳孔
在拉上窗帘后
看见了她
我确信雪白的花瓣
尚留在教堂枝头
风吹过一宿又一宿
雪白的衣裳
盖住教堂通往四楼的窗口
我被裹在其中
仿佛一只不可打开的
褪色之瓶
曾几何时，我也将瓶中
安睡的药片抖出
在水的调和下
平息她日渐憔悴的容颜
现在药尚在我的体内溶化
如重铅托住下滑的头颅
引我误解
教堂与窗口的夹角
能让她走后带出的空虚
变成漆黑的倒影
这倒影重合了我的倒影
倒影里唯一的不安之处
唯一的清澈之眸
由我在凝视中填充


◆长夜曲

渡过辽阔的平静之水
调小无知者
毫不在意的生存之音
穿衣镜前，黑色内衣
盗取了疲倦者清洁后的肉体
我并不知晓
莲蓬头在数次打开与关闭之间
积累的
不可压制的热量
会在何时爆发
我握住的金属软管
在某一瞬已具备电钻的优点
待到节制之雨
冲开迷茫的雾气
除去她破解灯光与星光
得到后又转交的赠礼
室内空空如也
或有赠礼中升腾的红色火焰
正焚透两具透明之躯
我在白壁前瞑目
静立，又睁开双眼
仍然看不见
有些陌生的自己



◆江南曲

冠以温婉，是消解烟柳脂粉处
繁杂的走卒之印
我贪留的景致却
集中于名不符实的婺丽二州
所囊括的情爱边缘
居民区和商业街
仅隔一条双向车道
于扣分制恐吓下的
黄色实线，我缓缓前行
后视镜装载两颗眼球
便有了蜻蜓的视力
——凭栏的水池又在哪里
收起纤薄的翅膀
向后飞翔。以接纳
她葆有的纯朴风情
将我的局部
在不同背景中镶合，调整
所得到的复制品
有重生之喜。亦有
雀鸟飞过天空
所留下的无痕之憾



◆冰霜曲

虚构的原野上，她一次次敲开
房门。又被我
一次次拒绝
我所倚仗的木屋
由落在身上的阳光
和皱纹横生的心脏支撑
书桌上由她寄予的
纯真摘抄，尚有半截
藏在牛纸封皮
当她失望离去，歌声
尖锐的尾音便如鼠爪
挠出两种黑色字丁
它们构成的名词
习惯性堵住漏风的门窗
习惯性击打耳膜
最薄弱的一面
夜正以胖肥之躯挪动而来
压住所有因爱而生的青菜
我吃过多少，便有多少浑然不知的罪恶
她留下多少，便有多少精心遮盖
又分外明了的关怀


◆白雪曲

沉寂下来的屏幕
在期待我
深入她倦居的洞穴
她留下的语言
和遥不可及的愿望
在触碰中
如沙包割开了豁口
我在她流逝的岁月里
听见卑微的哭声
闯入屏幕外无所顾忌的
茫茫黑夜
围绕我
走过三年五年
她铺开的棉花
也在黑土地上
积累了三年五年
以至于我紧裹身体
只露出世俗中
求生的头颅
可以应变的一部分
来面对她温情的吻
及瞬间滚落的眼泪
不久之后
我便听见汹涌的涛声
从她倦居的洞穴传来
她一直在暗示
一直在消散
又一直封存着自己


◆广兰曲

替代夜晚喝进三杯勾兑之酒
也替代永康喝进
三杯缠杂之麯
我的一举一动
均由唇舌上的益菌左右
灯光下对影成照的三人无我有她
我浅嗅的芳香
在房间凿出幽通之眼
我看见她坐在窗台，也坐在
金属编条的不足之中
我的房间在深夜抬高了视觉
她飞翔而出的叶片
刚好抵达我的胸腔
我想起两广之地
由她变种的
红茶与枸杞
去除多余水分
也曾抵达眼前空空的酒杯
我先于她生长了多少年
我这棵离根不死的
无名之塑。在使用多次的丑时
有了植物的错觉


◆西风曲

并不囿于偏北或者偏南
由东方展开的
扇形截面
除开玉石，黄土，沙漠
还有她繁衍不止的
黑发儿女。稍远的天空
飘来卡拉卡拉浴场的
铅化流云，更远的天空
漂来嬉皮士的贬化之星
藏首在前的鱼鳞纹彩
亦多次经过甘宁特区的
再生毛皮。我听见
一些超过汶川的余震
在失声后逼迫她
从百科词条里跳出来形成
东方特有的屏障
我在屏障外面
触摸屏障后的手指
偶然探得她深入防区的脉络
也接受了她
发出的猎猎之声
但我更惧怕她紧缩的躯体
在高原黄昏
睥睨青青的麦地
并席卷我的旧书桌
在灼热难耐的夜晚
进入她抽离自己
而倍加寂寞的村庄



◆伶仃曲

逃避形成的巨大空间
存放着太多
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能猜测却不满足于此
故而变取花招
探得了泪水和恨
我的失落在短暂的满足之余
形成一块没有尽头的沙漠
我是一只渐将老去的骆驼
她骑在骆驼背上
清唱爱情转移
又善以平假之名
调作浪漫余音
她离开许久，仍将形体
保存在骆峰之间
眼前风沙四起，我不知
该走向何方。我沉醉于
选择的内在：焦虑，又有凛然而死
天长地久的幻觉
将悲剧的皮囊撑开
我们在另一块绿洲相遇
我们在水面看清了彼此
她跳下来，晚于我陷在风沙之中
她走过的脚印
在沙丘顶端，从未被覆盖



◆雕梁曲

一直通向神迹的山路
经由现代人工修筑
一直飞栖于庙檐的灰雀
有张白色脸孔
一直刻画在柱上的
对联，有嵌入年轮的毅力
我经过它，瞬间
有绿色的枝条从中炸开
她坐在面前，皂色长裙
自然盖过脚踝，又自然分离
我们在树荫下离奇地交付身体
斜阳掀开瓦片
菩萨扳倒小树
我捧起年轻的古典主义
头颅。她将头皮移开
青丝在低空舒展，犹如
帝后出行时的华盖
我们在灰雀离去后关上门窗
庙间归复原状
我们虔诚地拜祷
在菩萨的怒视下
经过立柱，鲜嫩的叶子
便从臂上长出来
两棵小树在顶端缓缓张开

2017年1月 于浙江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