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板儿 拜启
川剧鼻祖康芷林
川剧大师康芷林,离开人间已经好几十年了。成都的老戏迷每当提起他,总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崇敬、赞仰之情。
康芷林生前,就有川剧康“圣人”之称。这个称号,虽然不是御赐钦封,但是从早年的“康二蛮”到后来立名的“康圣人”,却包含了广大川剧艺人和观众、爱家对他的尊崇。他之所以被誉为“戏圣”,不仅因为他在川剧表演艺术上别具一格、独树一帜,更重要的是他一生为人正直,品德高尚,尊老爱幼,疾恶如仇,这些高贵品质,博得了这一崇高的荣誉。
由于旧时的戏班流动性大,世事的变故,目前资料有限,现在只收集了他生前生活、从艺的一些片段。受他传艺、教诲的艺人前辈还很多,文中如有不确之处,尚望不吝赐教,予以斧正。
功夫不负有心人
康芷林,1870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生于四川省邛崃县。幼年曾习中医,后改行学习川戏。先拜了专攻旦角的彭子元为师,后又跟从何新田学过小生。在小有名气之后,还曾拜过大邑县被誉为“戏状元”的川剧名丑岳春学艺。因为得到众多名师的指点,他技艺精进,除了熟知川剧的各行当而外,最擅长的是文武小生,又特别以表演细腻、唱腔优美的文生为最,在川中各大戏码头风流一时。
康芷林的川剧表演艺术,不旦继承了老一辈的传统,还特别善于吸收其他剧种同行们之所长,并加以融会贯通,使他的表演更加丰富。因而,他的表演独具一格,为当时许多艺人所不及。这里,有一件曾亲自经历过康芷林当年演出的老人记叙的情景:一天夜场,康芷林演出《离燕哀》剧目。这个戏,是当时成都的“五老七贤”之一尹昌龄等人所作,他在排练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场内的不少观众和戏迷,与其说是来看戏,不如说是专门来听戏中的一段唱腔的。这段唱腔是:“风一程,雨一程,处处都是愁人景,满目黄沙草不春。南来之雁孤飞影,好男儿不得烈马天山千里骋。蓝关凄楚却知成个塞外流人。”
那天晚上,不少同行想学他的临场表演,悄悄挤到台边的过道上细观。演出前期剧情时段,听得见台下轻微的交谈声、嗑瓜子声、还有吸水烟的咕噜声。当“风一程……”一腔起板,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不少观众挺直了腰杆,伸长了颈子,两眼死死盯着台上,唯恐听漏一个字。有些抱着白铜水烟袋的,装好了烟丝,吹燃了纸捻正要过瘾,这时也忘了吸,摇头晃脑地过起“戏瘾“来,等到唱腔已住,才发现烧到了指头,赶紧甩掉,虽然疼痛,那表情却是心满意足的样子。挨到坐的戏迷相互对视一笑,不住地点头。这一笑,一点头,无声胜有声,比起那些狂喊乱叫的喝彩,欣赏程度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哦。康芷林的这一段唱腔,主要的功夫是用在“塞外流……人……”这四个字上,唱得来苍凉悲壮,感情表现恰到好处,唱出了一个离乡背井、流落千里荒漠之外的人的凄凉心境。
在武功戏里,康芷林最初擅长于翎子功、把子功,在川剧同行中名噪一时。有一次,他和当时有名的武生李泰昌、胡丹文三人同台演出《蟠龙剑》中《芦花救险》一场。这李、胡二人对康芷林素不服气,自恃艺高,总想寻康之短,逞自己之能。演出时李、胡二人超出剧情内容,在台上卖弄腿功,大踢“尖子”。台上三个武生,只有康芷林踢“尖子”略逊,显得相形见绌,引起观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戏散退台后,他的师傅何新田用手指着康芷林的额头,责备道:“娃娃,你呀,你!”。简短的一句,语短心长。
康芷林从这次的演出中正视自己的不足,暗自发奋,从此加强了腿功的苦练。当时他已成年,练腿功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为了弥补这一点,他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先到浴池里泡上一会儿,使浑身筋骨松软,然后就在池边搁腿压腰。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真是练出了腿上的硬功夫!
又一次,康芷林挂牌上演《水漫金山寺》,扮演戏中的韦驮。熟悉他的观众都在私下议论,这李、胡二人更是不解其意。演韦驮可是需要有过硬的腿功啊!大家都要看这回康芷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着一阵紧密的锣鼓,身扮韦驮的康芷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好一幅威武的扮相!出场后,细心的观众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本来韦驮应该有三只眼睛,今天的韦驮额头上却少了一只“慧眼”。一时间台下喧哗起来。这时候,只见康芷林在法海的面前叫了一声:“领法谕!”然后走至台前,面向观众,挺身亮相,高叫一声:“睁开慧眼——观!”起脚飞腿,一个“尖子”踢过,不偏不倚,在额头正中出现了一只金光灿灿的“慧眼”。一霎时台下掌声雷动,群情激奋,莫不叫绝。
这一手绝技,不但要求腿功、腰功过硬,而且还必须动作娴熟、准确,飞起一脚要把预先贴在靴尖上的“慧眼”,端端正正的贴上额头,收到绝技惊人的效果;一旦失手,可就砸了!对扮演的演员的功底和心理素质是很大的考验;而对观众们却是一种超强的吸引力、号召力。从此以后,“开慧眼”就成了川剧的一门绝技功夫保存至今。
当时,成都川剧圈流传一句俗话:“曹黑娃的天旋子、地旋子,当不得康芷林踢尖子。”其实,曹黑娃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演员,“三变化身”就是从曹开始,之后逐渐改进形成的舞台表演技艺:
“变化身”这个动作原来只有《归正楼》才有,是由剧中的武生背掩面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戏脸壳”,在锣鼓声中一亮相,扯去脸壳子开唱,这是“变化身”的初坯起始;后来“曹黑娃”——曹俊成改用草纸蒙在脸上,画上色彩脸谱,演出时,撒一把松香粉——行内叫“粉火”,用手一抹,抹去纸脸谱,显出真容,然后开板起唱。这是一个很大的改进,舞台效果非常引人。
康芷林对曹黑娃的这些技巧进行认真研究,把皮纸剪成脸谱,画上色彩,在脸上贴上三层,用细绳系好头绪。演出时,利用身段动作,用扇子一遮,不用粉火,一个动作一张脸,特别生动别致。“三变化身”从此成了又一个舞台绝技。
后来,康芷林再加以发展,由三变化到五变化、九变化,甚至几十变化。如当年“三庆会”有一出戏叫《蒙面侠》,就用了十多次变化。他在台上或遮、或扯,或一抖披衫,或配合其他动作,使舞台人物千变万化,男、女、老、少、美、丑、善、恶应有尽有。再后来,许多剧目如《飞云剑》、《金山寺》等剧中的变脸,都是由此发展而来。不管其七变八变,大家都习惯的仍旧称它为“三变化身”。
由于康芷林勤学苦练,善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又勇于创新,功夫过人,很快便在川剧界中鹤立鸡群,享有盛名。
宁愿让人说我瘟不愿让人说我丑
前清时候,成都还没有专门的戏园,艺人们都在各会馆或有钱有势的人家中演出,谓之“唱堂会”。1918年成都悦来茶园建成后,有杨素兰、康芷林、唐广体等人发起,联合“太洪”“长乐”“苏玉”“生平堂”“采和”“翠红”等戏班组成“三庆会”。成立之始,公推川剧名旦杨素兰为会长,康芷林为副会长。后来杨素兰去世,就由康芷林担任会长。
“三庆会”是旧时川剧艺人的一种封建行会组织,也是川剧艺人团结自救的一种社团形式。凡加入“三庆会”的剧团师生,实行“有戏大家唱,有饭大家吃”的宗旨,因此,深受艺人们的拥戴。凡外地来蓉的戏班,也欢迎在三庆会搭班,免得大家争饭碗,唱对台戏。关于“三庆会”的历史,不在这里赘述。
那时候,与康芷林齐名的、唱小生的肖楷成——成都并称为“康、肖”,肖楷成年轻好胜,自恃艺高,初来不愿与康同班。放出话说:“一个老鸹守个滩,一笼不藏二虎。”后经众人劝说,肖才加入了“三庆会”。康芷林为了争取肖楷成共同办好“三庆会”,不以个人意气用事,演出时主动给他当配角,如《双洞房》一剧,肖演韩文玉独树一帜,康配演戏中的罗文孝;《渔夫辞剑》戏,康让肖演伍子胥,自己配演渔丈人;小丑戏《醉隶》,肖演皂隶,康配演小生;《破峡寨》中《大营会》一场,康让肖演白靠生,自己演黄靠生。像这样康芷林和肖同台演出,甘当配角,令肖楷成深受感动,对康芷林敬佩有加,班中之事也十分卖力。自康芷林1929年病逝以后,肖楷成接任了三庆会会长直到新中国成立,凡二十年,尽心竭力,不能不说是受到康芷林品格精神的影响,这是后话了。
成都的戏迷、观众,看了康芷林与肖楷成的同台演出,不但没有认为康是“瘟症”,反而说:“今天康芷林和肖楷成这个戏简直是演绝了!”往往把康芷林的名头放在前面,世人对他的敬重由此可见一斑。
有一次,肖楷成演《吊翠》。戏毕,康芷林很认真地对肖说:“楷成,生、旦同场的戏很多,在演调情方面,只能点缀一下,不能表演过火,若是做尽道绝,那是要损阴德的哟。”康的这番话,肖楷成心领神会。原来,那时台下看戏的人,不乏遗老遗少、阔小姐、姨太太之辈,这些人平时吃饱喝足,精神空虚,经常主动和一些唱生角的演员打情骂俏,干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事后传入社会,演员弄得身败名裂,有的甚至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康芷林还说:“虽然观众在发笑,不一定是完全笑你演的好,其实有的是笑你做得丑。”从此,肖楷成在台上演出这些调情戏时,作了很大的改进,把握得很有分寸。在当时的社会,演调情戏是不可或缺的。之后,演调情戏不淫,淫词多的戏不演,成了“三庆会”的优良传统。追本溯源,不能不首推康芷林之功。
康芷林和唱旦角的刘世照,长期同台演出《红袍记》,配合默契,十分成功。在一次演出中,演到《夺棍打瓜》一折,其中有这样一段台词:
刘高:“三娘撒手,我要去制服妖精。”
李三娘:“若是妖精将你伤着,你妻去靠何人?”
刘高:“如不制服妖精,夫妻如何度日?”
李三娘:“老子,老子!我不要你去,我不要你去!”
戏完之后,康芷林对刘说:“义生(刘世照的表字)哪,好好一本《红袍记》,被你两声‘老子,老子’的演坏了。李三娘是员外之女,看上了当时还是长工的刘智远——刘高,可见她是一个有才学、有见识的女人,你把她演成个庸俗的泼妇了”。刘在以后的演出中,再也不“老子,老子”的叫了。
康芷林一生演过几百出戏,而从不演那些诲淫诲盗的戏。一个艺名叫“红甘蔗”(真名尹华轩)的艺人,常和康芷林开玩笑。有一次他取笑说:“有人说,康芷林是文武小生,你啥子文武小生哦?你文不能‘打令牌’,武不能‘打红台”,你就是个狗屎做的钢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武不得。”康芷林端坐竹椅上,一边叭着叶子烟,一边微笑着说:“我康芷林不是那样的人,我就不得唱那样的戏。”
这是事实,康芷林在生活上是正派人。只要有损艺人的声誉、毒害艺人思想的戏,他是绝对不演的。他常说:“宁肯让人说我瘟,不愿让人说我丑。”在那个年代和背景下,这种对待艺术的严肃态度,是值得人们仰慕和崇敬的啊!
1943年,著名艺人刘宗林从重庆、北川一带单独演出回到成都,又在“悦来”演出《抢伞》一出戏,当扮剧中的蒋世龙唱完“放下雨械,又来等你”一句时,他把雨伞往腋下一夹,向着王瑞兰点了两个头。戏演完后,周企何喊到他说:“喂,刘师兄,你离开‘三庆会’十多年,简直变了喃,你都变丑了,你那个蒋世龙,哪像个秀才,秀才要说秀才话嘛。”可见康芷林生前对肖楷成等人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对“三庆会”的众多弟子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疾恶如仇
康芷林一生正直,疾恶如仇,从不干坏事,不演坏戏。对于同辈中那些败坏风俗、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是深恶痛绝。
“三庆会”的一个艺人(尊重人格计,隐去名讳),曾利用小恩小惠侮辱了一个科生。康芷林知道后,经过核对查实,立即把他叫来,义正词严地说:“我问你,‘人之儿女,己之儿女’你懂还是不懂?‘三庆会’的科生,都是我们唱戏人的子弟,你的兄弟也还是里面的科生。要是别人也这样糟蹋他,你的心头痛也不痛?”说到激愤之处,伸手就是一耳光——这是康芷林平生第一次打人,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这个艺人恼羞成怒,要和康芷林动武,这一下激起了公愤。唱花脸的杨青云——外号“扪扪”叫道:“他们屋头供的不是天地君亲师,是天地君亲牛,畜生!”;唱老生的周明超——外号“满板儿”说:“班有班规,家有家法,叫花子也还有个草坝场嘛。叫他坐公堂!”
“坐公堂”是当时行会中的一种聚会形式,近似于现在的全体大会。在大多数师生的赞同下,立即在堂屋正中供起太子菩萨的牌位,两排太师椅八字摆开,正副会长和有名望的师傅分坐两旁,其余的或坐或站,围成一个半圆形。这个犯了行规的艺人在众人的谴责之下,自知理亏,只好低头认错,朝牌位磕头盟誓:“从今起不再重犯,如若食言,一辈子塞(哑)嗓子!”——唱戏的人如果失掉了嗓子,就意味着失去了衣食饭碗。一般宁愿折胳膊断腿,也不愿意赌这样的咒。至此,这场风波才算罢休。
在这次公堂上,身为会长的康芷林当众宣布了一条规矩:任何师傅不准背地拿东西给科生,科生也不准收别人的东西。这条规矩,虽然不是那么合乎情理,但从康芷林严明纲纪,关心后代,呵护科生这一点来说,确实是良苦用心。
川剧圣人康芷林的演艺生涯:
道吾恶者是吾师
有一次,剧班在“悦来”演出《小放牛》,杨云凤演村女,刘宗林和周企何——外号“小精灵”——二人争着要演牧童哥,几乎动起武来。本来他俩自小相处,感情甚密,这一次却为演戏争吵,互不相让。康芷林知道后,将刘宗林拉在一旁,让周企何扮演。回到家后,康芷林问刘为啥子要争,刘说:“《小放牛》是尹国才(外号‘尹讨口’)师傅传授我的,今天他硬要演。别人也说我没有他演得好。”
康芷林听了刘说的“理由”,关切地说:“道吾恶者是吾师嘛。你不但《小放牛》莫得圆娃子(这是康芷林对周企何的称呼)唱得好,很多戏你也唱不赢他。这个娃娃从小失去父母,流落在‘太洪班’被何狗宝收养。何师傅死后,才进的‘三庆会’,参师升春(唐荫甫)。他很好学,尊重长辈,比你好得多。”康见刘还有不服气的样子,语重心长的继续说道:“不要说你,就是师傅我已经名声在外了,还有人说我唱得不好呢。”
接着,康芷林对刘宗林讲起了他自己的一段往事,这件事发生在他在川剧舞台上己经很有名气的时候:
康芷林演的《评雪辩踪》,别具一格,创意独到,享誉艺坛,他自己也有些飘飘然,自鸣得意。有一天,他戏散归家,行至一条小街,迎面过来一位老人。他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平时就养成了尊老爱幼的习惯,便主动站到墙边让路,目送老人过去后,方才举步。那老人走过几步以后,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康芷林!”
康芷林听见喊声,立即回过身来,走到老人面前,恭敬的抱拳一揖:“在下是康芷林,长者有何见教?”那老人望了他一眼,然后认真的对他说:“康芷林,你那个‘吕蒙正’,咋个那么一副窘相?”老人边比划边说:“你看你那个样儿——两手抱倒肩膀,颈项一缩起,一副讨口子相。”康芷林演了这么多年吕蒙正,居然有人如此不客气的评论,使他大为震惊!
老人正色地接着说:“这哪像一个有学识、有抱负的秀才,倒像个十足的叫化子。要是这样一个人,日后又怎样能够金榜题名?刘翠萍还爱他的哪一门?寒窑还有啥子守头?”一席话问得康芷林哑口无言。
此事以后,康芷林对吕蒙正这个角色,作了认真反复的推敲,并且在大雪天一个人跑到野外去体验,揣摩角色的心态,后来在演出时就有了很大的改进。第二次遇见那位老人的时候,他拍着康芷林的肩膀说:“这就有点像‘吕蒙正’了。”后来经过几次交谈,才知道这老人是前清的一位“廪生”(姓名无考)。此人学识渊博,对诗、词、歌、赋十分在科,并且精通音律。康芷林自从和老人结识以后,经常登门求教,多得老先生的指点。他演出的剧本中有不少的唱词、念白,经过老先生的修改,更富有诗意。康芷林认字不多,在老人的教诲指导之下,不多久的功夫,竟然把一部《聊斋志异》读得滚瓜烂熟。
道在人为修在己
康芷林生前只收了五个嫡传弟子,大徒弟李志云;二徒弟陈洪君;三徒弟崇善;四徒弟贺云章(双喜)小徒弟就是刘宗林。后来跟他参师学艺的人就多了,有原乐山川剧团的傅幼林(兴隆)。名旦周慕莲,时常和他同台演出,也曾向他参过师。
么徒弟刘宗林是关门弟子,跟随康芷林多年,一起住在科甲巷的家中,每日早出晚归。年龄小,除了帮师傅料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一直随师练功。演出之余,康芷林叫升芳(晋明全)教他练六合剑上下翻;升文(黄开文)教他练枪、阴阳手。熟悉一个把式,就把他带到康芷林面前练给他看,直到康芷林点头验收算是过关。有时候康芷林没有戏,就在后台亲自教他“扯势口”、练“蹬打”。并身传口授:“师傅只是块指路碑,道在人为修在己。要尊敬长辈,他们都会指点你。平时要多看,看别人咋个子演,咋个子唱,要用心记住。”
有一天,刘宗林对师傅说:“师傅,教我演《八阵图》吧。”他知道这出戏是康芷林生平最拿手的杰作。
康芷林笑了笑说:“师傅教你的,你要好好练,到了那一天,这些戏不教你都会唱,功到自然成嘛。再说,你这么大点点,扮起来也不像嘛。”刘宗林口头没有说,心里却在想:世上哪有不学不练就会唱的戏哦?
事情还真凑巧,在一次演出前,一个看客(当然是有势力的人)指明要看康芷林的《八阵图》,管事的回绝,说康身患疾病,不能登台。这个看客随口说了句:“康芷林不能演吗,那就叫他的么徒弟小宗林演嘛。”戏就这么定了。刘宗林正在后台练功,打杂师喊他:“么师弟,你上演《八阵图》哦。”刘以为是在开玩笑,等到弄明白这是真的时候,一下吓得哭了起来。
康芷林看他吓哭了,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像是给他壮胆:“你要唱,你就唱嘛。”
回过头来喊晋明全“升芳,给师弟练一下。”
晋明全笑嘻嘻地对刘宗林说:“把子拿来,我给你练嘛。”
离开戏只有小半天了,他练得比往常几个月还认真。热炒热买,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他也横下了一条心。
《八阵图》一出居然演完了,竟然没有出大的差错。在演出过程中,听得出台下的笑声是善意的,包含着鼓励和希望。许久以后,刘宗林都在想这个事:像《八阵图》这种硬功戏,平常没有排练过,咋个临场就演下来了呢?由此更深刻的体会到了师傅平时的严厉磨练和细致的指点。
原来,康芷林平时教的,叫他与师兄们练的,大多是《八阵图》的基本功,无论下腰、踢腿、扳翎子,翻筋斗、撕卡子,以及各种把式,把这些动作搭配、串联起来,就是一出《八阵图》。康芷林和师兄们平时在台上演出《八阵图》,就叫他上去“串”一个“吼班”,扮一个“鬼”什么的。台上师傅、师兄们在演,他就在一旁看,戏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句唱腔,一个动作,台步、架势,就让他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久而久之,不知不觉就都差不多记熟了。这次临时要演《八阵图》,让他上场,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所以康芷林才敢说出“这些戏将来不教你,你也会唱”这样的话来。
“戏圣”康芷林的演艺生涯:
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
在上个世纪20年代末,康芷林以经是盛名远扬了。
1929年秋,重庆“悦合大舞台”派专人来成都,重金聘请康芷林赴渝演出。报酬十分优厚,言明包接包送,每天酬金大洋20元。康芷林不为重金所动,婉言谢绝了对方的邀请,并申以大义,他说道:“我是‘三庆会’一会之长,我不能丢了大家不管。‘三庆会’在哪里,我康芷林就在哪里。”
“悦合”的人回到重庆不久,第二次来到成都,聘请“三庆会”全班到重庆演出。康芷林为他们的诚心所感动,经过与师生们商议后,答应了去重庆演出。签定了为期三个月的合同,定于1930年的大年初一正式开演。
这次“三庆会”的赴渝参演,在同行中还引起了一场风波:
当时,在重庆有三家大戏院,除“悦合”外,还有“章华大舞台”“又新大舞台”。各个剧院都有军政大员作后台。“又新”是刘文辉的侄儿叫刘树澄的一个团长开办的;“章华”是二十一军师长蓝文彬的妻弟章久华的;而“悦合”的后台是潘文华师部一个叫冯石竹的一个什么处长管着。
“章华”“又新”两家舞台,闻讯“悦合”聘了“三庆会”要来重庆,也不甘寂寞,四处邀聘名角齐聚山城,准备唱对台戏。在“章华”的就有张德成、彭天喜、张勋培、赵瞎子、傅三乾、陈翠萍等人;“又新”有曹黑娃、魏香庭、吴晓雷、邱小邱、罗新明、筱牡丹、小翠碧等,真可算得上是川剧史上的一次群英盛会。
1930年农历正月初一,“三庆会”按期正式演出——“悦合”也于当天更名为“鼎新模范舞台”——每天早、晚两场,场场客满,座无虚席。连续三个月,演出盛况经久不衰。由于“三庆会”家底厚,剧目多,很少演重台戏。而康芷林的拿手戏《三变化身》《八阵图》又是最叫座的剧目,观众纷纷要求续演。经过协商,又与“鼎新”续签了三个月的演出合同。
山城重庆的气候,一开始立夏,就十分炎热了。到了六月,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炎风扑面,酷热难耐。白天坐在室内,尚且汗透衣衫;夜来的闷热更使人难受。夜场演出后回到驻地,虽已凌晨一点过,床上的竹席都还烫手。那时候的剧场,条件简陋,更少通风设备,场内抽烟、喝茶,闹得乌烟瘴气。演员们在台上还要穿上厚厚的戏装,这对于长期生活在川西坝子的人来说,其热可想,其苦可知。
康芷林那年正好六十高龄,连场演出,热气攻心,不免积劳成疾,出现病状。身体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终日感到胸中烦闷,对硬功戏已感体力不支了,不得不间断演出。
这时的“章华”“又新”两家舞台,只要一看“鼎新”的戏牌上没有康芷林的戏,便挂出张德成、曹黑娃等名角的戏牌来拉观众,立刻奏效。只要康芷林不演出,“鼎新”就只能卖出六、七成座。而“章华”“又新”立时客满。
“鼎新”慌了收脚,冯石竹亲自出马,前往康芷林驻地,一则慰劳,再则逼戏。几句套话之后,冯就开门见山地说:“康芷林,你的《三变化身》《八阵图》要演啊!”
康芷林早已料到对方来意:“要演,要演,等我好一点就演,等我好一点就。”他说话习惯叠句。
康芷林长兄康杰三的徒弟叫施春和,眼见师叔的体力日渐不支,力主师叔返蓉。因为剧场内不便细谈,就借口陪师叔到长江边去看新到的大客轮,来到朝天门码头的一家茶铺喝茶。
几口茶过,施春和用试探的口气说道:“师叔,这几个月,真把你老人家累惨了。”
康芷林吸着叶子烟,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没有什么表示。
施春和认真的继续说道:“师叔啊,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师叔……”康芷林转过头来,不满意的盯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老人家先走一步,合同演满,我们就跟回成都。”施春和急忙解释。
“我宁愿死在重庆,也不会一个人背着离开‘三庆会’!”康芷林平时说话很少有这么激动过。
康芷林揭开茶盖,喝了两口,吸着早已熄了火的叶子烟。施春和赶忙擦燃火柴,给他点上。
两人无声地又坐了几分钟,康芷林用一种温和的口气对施春和说:“春和,你经常都在演戏嘛,唱词上有这样两句:‘上阵不知生与死,归来才算将一员。’,‘三庆会’下重庆,园东花了不少钱,为了啥子?还不是为我康芷林。我要走,人家答应吗?万一走不成,一翻脸,那时就不好看了。”
“可是《三变化身》《八阵图》这些戏……”施春和仍不死心。
“演!”康芷林一拍茶桌:“我康芷林演了一辈子戏,我就不信这一回就会‘翻船’。”
当天晚场,康芷林演出了《三变化身》。等到《八阵图》的戏牌一挂出,戏票就一抢而空,听说黑市票有卖到五元(银圆)一张的!
康芷林经过几天的调养,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登台演出,用尽了平生的绝技。只见他,翎子如凤点头,太极图左右摆尾,用剑拨草,弯腰触地,腿上的功夫不减当年,偏尖子,正尖子、撕卡子,矫健灵活。在表演怒发冲冠这一情节时,只见他把花枪往身后一抛,一个倒踢腿把枪踢了回来,伸手接住。头向后一甩,抛去金冠,水发直立头顶,一个亮相,一声“擒不着刘备不回东吴……”的拖腔,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声震全场。引得台下的掌声、喝彩经久不绝。康芷林退场后,早有周慕莲、冯石竹等人双手搀扶。康芷林虽然汗透几重衣衫,筋疲力尽,仍然强打精神,抱拳带笑,对前来祝贺的人连连打恭:“献丑,献丑,我有病,等我病好了,我还要演,我还要演。”
话虽如此,康芷林回到驻地后,就卧床不起了。
当年六月末,“鼎新大舞台”及山城各界设宴为“三庆会”饯别。康芷林抱病谢辞,由周慕莲在家陪侍。席桌上,宾客坚持要康芷林出席见一面。不得以由冯石竹驱车前往九龙坎康芷林驻地迎接,正好碰上康芷林寿终正寝。冯石竹和周慕莲二人,就成了在场给康芷林送终的人。
一代名伶,就这样累死在山城。
噩耗传来,宴会自然不欢而散,大家齐赴康芷林驻地。只见康芷林紧闭双目,面无血色,和几天前在舞台上那样一副飒爽英姿判若两人。师生们目睹此状,都忍不住声泪俱下,号啕痛哭。其情至诚,其景也哀!……
为了悼念川剧戏圣,重庆各界在“鼎新大舞台”设灵公祭。重庆的川剧界和各班名角如张德成、曹黑娃等人举行义务演出,慕捐为康芷林的后事筹集费用。当时,山城各界送来的挽联、祭幛不下百幅。灵堂正中树立一块红丝绒玻屏,上书“戏圣”两个大字。最有代表意义的,是当时任省参议长的蒲伯英(殿俊)送来的一幅挽联:“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前来参加祭奠和悼唁的人络绎不绝,其后事之隆重,实为川剧艺人中的空前之举。
灵堂在重庆设了半个多月,“三庆会”同仁决定扶柩还乡,运回成都安葬。——由于重庆的高热,为了防腐,在逝世的当日,就请人在他腹内灌了40个银元的水银。灵柩由朝天门码头下船走水路,沿河经泸州,叙府(宜宾)、乐山运回成都。出灵当天沿途及朝天门码头送别灵柩及围观者上万人。灵柩回成都后,安葬在成都外东三瓦窑附近的高板桥。
据康芷林的后人说,至今坟茔依旧,只可惜当时的墓碑却没有了下落。正是:
名伶一身艺,舞台献微躯。
戏圣千秋誉,香莹草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