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沙湾饭店的“远东歌舞厅”,林青龙神采飞扬,唾沫四溅。
蔡芩跟叶华说要考四川音乐学院已经有一阵子了,叶华表面上显得没什么,其实内心一直惶恐不安。想想自己每月300元的微薄收入,这么漂亮的幺妹一上成都,恐怕是早晚要飞!
“如果是那样,你就是园丁!”林青龙喝了一口果汁,台上刚退下去一个歌手。
“啥子是园丁?”
“懂不起?跟他说!”林青龙碰了一下身边一个跟蔡芩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浓妆艳抹,贴着林青龙抽烟。
“园丁就是:你是栽树的人。”女孩子的声线和蔡芩差不多,有点嗲,比蔡芩少了点脆嫩,多了些老练。
“然后呢?”叶华还是没明白。
正说着,又一个歌手上台了,主持人夸张地拖长声音,说这个歌手是“来自自贡歌舞团的X先生!”,话音未落,林青龙高声叫好。
“然后啥子?你是园丁,你栽树,但是别人摘果子晒!等于你就只是干的培育工作!”
说完,林青龙转过头随着台上那个歌手唱:“春水流啊流,向东流啊流……”跟着四处找卖花篮的服务员在哪里。
在“远东”的一整个晚上,叶华都没摆脱这个令他闷闷不乐的“园丁理论”。他看着“远东歌舞厅”那些跟蔡芩差不多年龄的小幺妹,这些小幺妹穿着暴露的衣裳,化着彩妆,穿梭在大肚囊与色迷迷的眼神之间,恍惚中,有一个好象突然就成了蔡芩。
蔡芩生日那天,叶华想尽了办法鼓动蔡芩跟家里撒谎,说晚上不回家,然后自己事先跑去自贡旅馆开了个房间。
晚上,冯眼镜也来了,与林青龙形同陌路,两人脸色铁青,视而不见,勉强坐到10点,冯眼镜找个借口就走了。
叶华一直对冯眼镜醉酒驾驶致人死命竟然可以脱得了爪爪充满疑问,冯眼镜闭口不谈找了哪些关系,塞了好多钱,又赔了好多钱,只是日渐沉默,夏利是不要想开了,也不晓得最近在做啥子,也很少出来。偶尔和叶华吃个消夜,一旦听到林青龙跟叶华打传呼说在哪里要过来,就起身说回去困瞌睡了。
在自贡旅馆的床上,叶华急吼吼地抱住蔡芩,手脚并用,蔡芩被他的举动吓住了,推着他,说叶华你干啥子。叶华不理,顺势把蔡芩的白色T恤撩起来,少女白皙的皮肤和内衣顿时暴露在眼前。
叶华正要趁热打铁,忽然听到了蔡芩的抽泣声。
叶华就象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从蔡芩温润的身上溜下来,躺在一边。
那晚上,叶华问蔡芩:“如果你考上了,去了成都,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蔡芩说:“你忘了我们在那棵树下说了啥子吗?”
见叶华没说话,蔡芩又说:“我不会变的,你这样我害怕。”
叶华翻过身,又想起远东的那些小幺妹。
蔡芩扶着叶华的肩膀,想再说什么,终于没出口,把自己的头靠上去,轻轻拍着叶华。
蔡芩上成都参加专业考试的那几天,叶华跟林青龙每天泡在一起。这天晚上10点过,刚刚还在东兴寺吃酒,蔡芩的传呼来了。
在蔡芩家的楼道里,蔡芩跟叶华说专业考试很顺利,估计最后成绩不会差,叶华没开腔。
蔡芩抱着膝盖,低着头,叶华又觉得不忍心,轻抚着她的背。
蔡芩忽然抬起头,虽然周遭一片黑暗,叶华也能感到蔡芩脸上的泪水。
“你是不是一定要那样才不胡思乱想嘛?”
日子一天天过去,蔡芩被录取了。
叶华也一天天焦躁,明明舍不得,蔡芩每次给他打传呼,他又装起,两三句就打发了,一次挂掉电话之前,他听到蔡芩在那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星期二这天,叶华轮休,蔡芩在电话里喊他过去。
他从坎上向下走的时候,蔡芩已经站在单元门口。
第一次进蔡芩家里,叶华还有些害怕,直到确认蔡芩家里没人,直到蔡芩从后面抱住他,他才恍惚醒悟过来:
“莫非,这回可以吃了!?”
<五>
叶华被单位上开除那一天,正好是9月5日,是他的22岁生日。
蔡芩去成都的前几天,跟叶华出来在外面住了一晚。这是蔡芩去成都之前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几天,蔡芩要收拾东西,跟父母挨个走亲戚家告别。
既然前些日子已经“打来吃了”,叶华也就没那么讲究,随便在十字口人防洞子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仅仅30元。
脏兮兮的枕头、脏兮兮的床单,脏兮兮的拖鞋,地上还留着上一个客人留下的烟头,墙壁上随处可见一团乌黑的东西,床下放着一个掉了瓷的痰盂。
蔡芩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发着霉味的床上,白皙的身体与布满污渍的床单混在一起,盛夏之末的夜晚,仿佛不属于这间屋的她,搂着叶华,一个正拥有了她的人。
快天亮的时候,蔡芩抱着叶华,问他:“我们会一辈子打堆吗?”
叶华摸着蔡芩的脸,说会啊,会的。
“真的吗?”
清早,两个人牵着手走到街上,走到公园口的公交车站。
等车的时候,蔡芩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笑着说:“差点忘了……”,把东西递给叶华,“你要过生了,送给你。”
叶华看着这东西,是一个包装纸包起来的盒子,问是啥子,蔡芩说现在不要看哈,等我走了你再拆。
叶华把蔡芩送上9路车,看着她在中间找个位子坐下,从车窗望出来,双眼是红的,向他摆手,他冲她点头,然后看着这辆9路车开向五星街的方向,开向成都。
熬了夜的叶华,头没梳脸没洗,晕晕呼呼地坐在柜台上,一身隔夜臭汗味。刘大姐捏着鼻子在他身边走过,说年轻人咋子那么不讲卫生呢。
叶华也没理她,拆开蔡芩给他的东西。
盒子里面是一个用几十个彩色小块拼成的拼图,拼图上的图案是两个已飞起来的风筝,一大一小,拼图的周围有许多手工的幸运星和纸鹤点缀着,应该是蔡芩自己折出来的,透着小女生常见的精致与小情调。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叶华的睡意达到了顶点,头不停地向下垂,哈欠连天。
刘大姐喊他轧帐,把今天他这边柜台的收支和物品清理一下。
他脑壳昏昏沉沉,埋头一件一件清理,把一堆收据和计算机摆到柜台上,然后把钱箱拿出来点票子,点着点着,渐渐有点恢复清醒。
物品和钱对不上号,经他手签名卖出的物品价值一千二百多元,但收的钱只有九百多元。
叶华再把收据一张张拿出来对,剩下的物品与开出的收据是吻合的。
唯一的解释是:他在全天昏头昏脑的情况下,要么少收了钱,要么多找了钱。
也许出错了一次,也许是很多次。
刘大姐见他半天没搞好,走过来问。
他支支吾吾、陪着笑脸:“刘姐,稍等一下,好象有点问题……”
“啥子问题?”胖女人眼睛顿时睁得多大。没等叶华说第二句,很快提高分贝:“你是不是又把钱跟数目搞错了?”
叶华出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准确地说,是很多次了。
每天晚上出去喝酒、不喝则已一喝就是一二十瓶月华、平均三天打两次兔、半夜两三点回去睡觉、早上7点起床……身体再好,年纪再轻,也不可能有好精神把工作干好,特别这个工作又是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老屁眼儿虫的工作!”
有一回,别人买一个35元的成都产的被套,叶华打着哈欠把一个广州产的价值98元的塞给了别人,那人拿了之后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很快消失了。
又有一回,应该找别人40元,正好旁边柜台的同事伙在对另一个买主说:“来,你的80元。”,严重睡眠不足的叶华脑筋短路到了极点,他拿着很多张十元的票子,数了半天,然后付给了客人,下班一算,多给了40元。
刘大姐尖利的声音连绵不绝,恨不得让全单位都听到:“小叶,你在搞啥子名堂?你自己说你已经象这样子好多回了!”
熬了夜,肝火就旺,叶华扬起还没完全脱离睡意的头,倔强地反击:“有啥子嘛,我跟单位赔起就是了嘛!”
“你这样子咋子要得?上班就拽瞌睡,服务态度又差,经常得罪顾客,工作上还老是出错,你到底想不想认真干嘛?”
刘大姐这种口气是一个还不满22岁的年轻人无法接受的。
在王爷庙,在无色土,在新华,在长江,在少年宫……只要任意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对视超过3秒,很可能就会引起摩擦,造成冲突,因为很快其中一人马上就会吼:“看鸡儿啊看?”另一个很可能会马上回应:“看了又咋子嘛!”,接下来,茶碗飞呀飞,砣子甩呀甩。
连别人多看两眼都无法接受的叶华,此时有点恼羞成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随便你要咋子!真的!”
想横了的叶华掀起柜台的档板,望了一眼这个老气横秋的、每天千篇一律的所在,脑海中不知如何突然浮现出周润发的形象,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他在众人的注视中撩了撩头发,好象自己身上穿了一件风衣,扬长而去。
刘大姐很快就把这个事向王胖子反映了过去,后来叶华听说,事实上她已经反映了很多次了。
同时,叶华还得知了一件事:刘大姐有个亲戚的娃娃刚毕业出来,正在找工作,但是现在新街百货的编制连临时工都是满的。
8月末,蔡芩离开自贡的第二天,叶华单位上发了一个岗位调整的通知,叶华不在名单里。
接到通知,刘大姐带着一脸惋惜的表情,以从未有过的亲切语调告诉叶华:今天暂时不用上班了,回去等单位通知。
叶华象一只被人屠宰过的羔羊,怀着一股闷气回到珍珠寺的家里。
以前许多次出错,叶华都没跟屋头的人说。但这一回,他终于意识到没那么简单,回家后,他把这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母亲,着重强调了刘大姐的变态和无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人事上的阴谋,另外一些细节,也就淡化了。
叶华的母亲被这样的消息击中了,她没有理会叶华刻意分出的重点与非重点,情急之下又无法发泄内心的焦急与失望,她只能指着叶华,不停地重复着差不多的话:“你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你这一辈子到底想干啥子!?”
叶华坐在客厅沙发上,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过了一会,又愁又急的叶华母亲拨通了叶华父亲的电话:“喂,快点回来,娃儿被喊回来了,回来再说,快点!”
此后两三天,无非又是一出频繁的上门剧,叶华的父母拖着他,提着东西,再次一个个地挨着敲门:老李、王胖子、还有叶华所在柜台的组长刘大姐……
去找刘大姐的那次,叶华打死不出门,说就是这个老屁眼儿虫想我走,还去找她做啥子!?把父亲气得扯起就甩了他一耳光,说必须去,跟人家刘组长赔礼道歉!
在新开发的汇东某个小区里,那个俗里俗气的客厅内,刘大姐虚假而造作的笑声令叶华浑身起鸡皮子,强忍住厌恶说了几声对不起,表达了以后要认真对待工作的决心,然后看着这个老屁眼儿虫正义凛然地拒绝了父母精心置办的东西:“娃儿要好生反省,单位上的事要看王经理最后咋子处理,我确实不好咋子说。”
9月5日这一天,最后的结果出来了,叶华还是在这一次岗位调整中被踢了出来,与他一起被“调整”出局的还有3个人,除了一个据说有挪用公款嫌疑的出纳,另2个都是叶华这样的毛头小伙子,清一色的“三无人员”——“无资历、无关系、无心机”。
王胖子找叶华谈话宣布的时候,严肃与循循善诱并存,指出了叶华工作上存在的缺点,同时又自作多情地适时为叶华展望了未来:“小叶啊,你以后随便到哪里都要好生点干,年轻人嘛,有的是机会……”
叶华从楼上下来,从商店的中间走过,两边柜台后面那些“老屁眼儿虫”各干各的,装起看不到,叶华心里狠狠地念:该你们这些老果果吃!
走过刘大姐身边时,她的表情不是很自然,勉强挤出点笑意,想有个招呼,叶华利刃一样盯了她一眼,刘大姐的表情一下就僵在原地。
这就是叶华22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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