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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情的那些往事 文/moonwe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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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8 15:26 | |阅读模式
  第一章

  1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

  我合上书,看看时间已到,公司里其他加班的同事都已经走了,就整理一下桌子,起身离开。

  一出公司大门,就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混乱。虽然已经是子夜了,路上却还挤满了兴高采烈出游的人流。他们和各种车辆混杂在一起高声尖叫着,互相推攘着四处涌动。路边的高大建筑发出各种色彩的光,乌合成一片,把夜空变得比白昼还要刺目。我在一大群陌生人的包裹下走了好长一段路,几乎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路边一辆载客的摩托车,谈妥价钱后,操着异地口音的摩托车手带着我开始在人流中缓慢行进,寻找着空隙突围。望着身边闪过的一张张兴奋喜悦的面孔,我忽然感觉得到自己的冷漠和外界的强烈反差。

  许多道路都被封行了,摩托车左拐右拐地绕了很多弯之后,才渐渐脱离了这片闹区。路上行人少了,车子加速开起来,寒风吹在裸露的脸上觉得刺疼的冷,但心情却轻微地振奋起来。

  车子拐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街,四周漆黑一片,一下子很静,回到了暗夜的本来面目之中。小街狭长而直,一面是条幽黑的小河,河边一排稀疏的柳树,河水很难确定是因为黑夜而黑还是本来就很黑;另一面是老旧的石库门房屋,它们在黑暗中形状模糊而古怪,偶尔有片腊黄的灯光透出布满尘土的绿色沙窗。小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摩托车愈加飞快地开起来,然而却感觉时间被放慢了。四周的景物都融在黑暗里,除了耳边呼啸的风声车声和车灯打在路前的那一小片亮光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车轮下的路面轻轻抖动着成为一片虚空。车手戴着头盔的巨大背影犹如一头怪兽,载着我在无边的夜空里翱翔。

  不远处的天空有五彩的焰火砰然升起,突然映出前面的一座石板小桥,桥上依偎着几对情侣,他们在焰火的光中有如一幅幅剪影,而旁边突兀的几幢古老雕楼却更令人心惊。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景像异常熟悉——好像我曾经在无数个夜晚在这条小街漫步,曾经和一位少女斜依着河畔的水泥栏杆拥吻;河面闪着幽魅的微光,而四周的黑暗里,散发出令人深深沉陷进去的异性身体的气息。记忆升起之处遥远而模糊,恍惚如前世。我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跳下车来,仿佛只要轻轻一跳,就可以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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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7 |
  2

  回到家时外面下起了雨。开始淅淅点点,渐渐就大了。我庆幸自己没有淋到,在这样严寒的冬夜雨点打在身上一定冰凉入骨。匆匆吃了点东西,就钻入被窝,斜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根香烟。关了灯,屋内黑糊糊的,犹如我的头脑一样昏沉、混浊,只有烟头的红点随着呼吸时明时暗。

  回想起刚才路上的情形,我对自己的煽情觉得可笑。也许是因为太沉浸到书里的世界了,也许是因为长时期的沉闷,内心过于干枯。

  如果我真的从车上跳下来了,也许会是这样一幅景象:第二天早上,天刚刚微亮的时候,早起买菜的路人从石板桥上经过,在乌黑发臭的黑水中发现一具浮起的男尸。他和各种各样肮脏的垃圾一起缓缓漂浮在水中,肿胀的嘴脸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好像临死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世人从未曾见的美丽幻象。

  那具尸体就是我,一个沉浸在自己头脑世界里的人,一个永远不能学会现实的人,在真实世界里只有以可笑可悲的死亡结束自己。

  梦幻,憧憬,想象,都是少年人的事情,是书中宝玉所做的事情。而我,已经是个粗俗委琐的中年人了,我不得不活在现在。

  在我刚刚认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永久不变的、完美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我总是试图寻找这样一条沉重紧密的纽带,仿佛寻找不到即使有其他再多东西牵挂着,心灵也总是空荡荡虚浮着,没有依靠。现在我已经放弃寻找了,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成人世界是个无趣的世界,仿佛由于远行的风尘,许多用来感知的灵窍都依依闭塞了,内心再无奇异兴奋的冲动,只剩下一些简单、直接、实际的欲望。有时,我甚至极端地想:早知如此,不如在少年时就死去,比如黛玉,比如...比如我少年时的恋人刘佳。

  是的,刘佳是第一个,准确的说她只是我暗恋过的人。但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之后的爱情历程会不会不像发生过的那样。如果没有她,也许就不会有红婷,不会有英英。我寻找的爱人在一开始就树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形象——高傲,忧郁,单纯。

  在很久以前,我回到过去的能力是很强的。当偶尔遇到过去熟识的某个人,或路过以前生活过的某个地方,有时,甚至没有任何预示,只是气候的某种微妙变化,空气中远远传来的某种味道,或者仅仅是一阵微风拂过面庞,过去的时光就会立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令我一阵神志恍惚,反而对真实的此时此刻产生了怀疑。而现在,这种能力已经消失殆尽,过去对我而言毫无再生的迹像,我冷冷地看着它,头脑一片空白。即使是关于那些我爱过的人的,我也好像完全忘记了。时间否定一切,摧毁一切,你认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事情,原来也可以象我此刻吐出的烟雾一样被黑暗吞噬无痕。感情与记忆一样不可信任,为什么要相信宝玉和黛玉之间真有爱情,沉浸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的过去里,以为自己真的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真有什么沉重的值得去死的事。没有!什么都没有!

  有时,我会以为过去是一盘可以重现的棋,努力地苦苦思索自己在哪里迷失了方向,在哪里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失去了自己最真的爱人。一切都在思维的徒劳中变得更加混乱不堪。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永远都是那么的无知和软弱。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虽然在屋内什么都看不见,仍能隔着窗子和水泥墙壁感觉到透骨的寒意。黑暗的雨夜里仿佛有人在低声地吟唱……

  雨水无情地击打着大地,慢慢渗入泥土,润湿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7 |
  3

  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折射出几束刺目的金黄,千万颗细微的尘粒在其中上下浮动。

  刘佳从课桌的间隙缓缓从我身边走过,在早春的晨光中,犹如一株婷婷的小树,令我怦然心动。

  教室大楼是暖红色砖墙的,屋顶是青灰,一共有三层,里面长长的走廊和无数的门,是我想象中的迷宫。

  下课铃响,整幢大楼里的声音汇合成一片蜂类的嗡鸣,在我耳边飞旋。

  课堂内同学们在四处欢笑和吵闹着。我们的物理老师,一位胖胖慈祥的老太太,透过老花眼镜的上方瞪圆了眼珠看着眼前的这一片混乱,像个生气的孩子一样无可奈何。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这间记忆中的教室里一一浮现。

  月月,说话和走路都喜欢模仿港台明星的女生(听说后来她真的嫁了个台商,到祖国宝岛定居去了),她正在眉飞色舞地和几个女生讨论着流行歌曲的歌词。

  羊妈,是个男的,力气班里最大,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能做六十个。但他性格却温顺像绵羊,别人再怎么闹他也总是静静坐在座位上看书。

  在羊妈旁边是那个有着轻微口吃的羞涩女生周青,她到食堂买包子时总买三个,但却只吃得下两个,剩下的就送给别的同学,或者干脆偷偷扔掉。这是因为她买包子时说“两个”会口吃,说“三个”就不会。

  猴子,一边叫着刘军的外号“刘鼻涕”一边在教室里四处逃窜。刘军追上他之后把他的手臂反扭,猴子开始叫大爷大爷饶命,但一放开他,他又边跑边大声叫起了“刘鼻涕”。

  还有许多面孔是记不起名字的,岁月的河流只带来他们的面貌,在我眼前不断晃过。

  我的“兄弟”王军不在教室里,一下课他就和别的班几个学生躲到校园的隐蔽处抽烟去了。

  他是我小学时最要好的同学,我们彼此的家也住在一个地方。

  但进了中学之后,他开始经常逃课,和外面的一些小混混一起去跳舞、赌博、打架。我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变得客气和虚伪起来,像大人间的那种。

  他曾经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们是朋友,但我们的路不同。

  有时,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也会跑出教室,在校园里的小花园内玩闹。在相互的追逐中我跑得浑身冒汗,躲进矮树丛中,绕了几个圈子,不知不觉间四下已经不见人影。我大声喘息着停住脚步,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树枝上已冒出了点点新绿的嫩芽,同学们的欢笑声被远远地隔在了树丛后面。在这片寂静的,有无数颗绿点缀成的网状影像中,我犹如一只被俘获的昆虫。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8 |
  4

  关于我最初恋人的形象,曾一度使我困惑。

  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眼睛、鼻子、嘴唇、身形、个性,不,想象的能力是无法如此精确的。在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朦胧的身影,仿佛在春天的清晨隔了重重迷雾般若隐若现。

  那时班上的男女同学之间也会谣传谁喜欢谁啦,谁和谁放学后走在一起啦,谁和谁是青梅竹马啦,还常常逐个配对组合。

  刚进学校的时候我和王军也议论过班上的女生,这个怎样那个怎样,结论是没一个够品的。

  王军说,她们也一定在背后评价我们吧。

  我和王军长得都很帅气,但他比我要高一些,也更有男子气概。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他要比我更大胆,更喜欢冒险,而我总是跟在他后面模仿他。

  一次是去捡香烟牌子,那是八、九岁时的事情吧。我们那时有一种娱乐是把捡到的香烟牌子叠成块状在地上击打,被打翻了就会输给对方,越是高级的香烟牌子价值就越高。

  在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四、五站公交车程的地方有个垃圾场,走着去要一个小时。那次,我们走了一半看到路上开来一辆拖拉机,王军没有招呼我就突然紧跑几步扒车跳了上去,我吓了一跳,连忙也跟着追上去扒车跳了上去。以前我从未做过这种事,如果没有他,我自己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还有就是学游泳的事情,就在门口的大河里。我那时刚刚学会了一点狗刨,只敢在岸边浅水区玩。他却突然叫我一起爬到桥梁上跳水,他先跳下去了,我虽然很害怕,却又不甘心示弱,也跟着爬上去闭着眼睛跳了。

  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到卖水果的摊贩那偷拿一两个水果,到有武警守卫的工厂门口骚扰警卫要看他们的枪,捡到一包香烟去孝敬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头。

  他总是比我要野的多,好像天生那样的生活对他就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8 |
  5

  有一位同学的姐姐曾是我倾慕的对象。我常去他家玩,他姐姐长的很漂亮,身材高挑而不失丰满。

  一次放学早了,我们又去他家。敲了半天门他姐姐才出来。

  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有点乱,身上的衣服也皱皱的,脸和脖颈泛着一些红晕。

  进去之后看到她的男友正坐在客厅里吸着烟,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这使我产生了许多朦胧的想象。

  有时在上学路上,经过那些密集的楼群,望着一扇扇打开的窗户和在阳光中充满生机的露台上的花卉,我会感觉到有一位陌生的少女正在这其中的某个房间内轻盈地走动。

  在刘佳到来之前,我并没有具体喜欢过哪一个别人异性。班上有一个女生,我知道她很喜欢我。她常常向我投来倾慕的眼光,利用各种机会接近我,甚至还模仿我的一些言行举止。不过我并不喜欢她,觉得她长得太粗俗,像个妇人。

  还有一个女生,叫林虹,我们的接触来源于一句玩笑。

  好像是因为有什么事情我远远呼喊她:“哎——林虹,哎——林虹。”

  然后就有两个女生大声打趣道:“爱林虹!爱林虹!”

  我和她一起参加了学校的绘画兴趣小组,平时也在一起讨论一些流行的电影电视和歌曲,比如上海滩,程琳,张行。

  后来有一次,她说有事要对我说。在画室里无人的时候,她告诉我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然后是如何如何地想念。我以为她是要向我表白,没料到,她最后说出了另一个男生的名字。而那个男生,是个很普通甚至我都有点瞧不起的人。

  后来,林虹因为父母的缘故转学去了外地,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想像好朋友一样一直和我交往下去。但我没有回信。

  我自己倒是也写过一封信,并没有收信人,是给我想象中未来的爱人的——

  早上七点,太阳刚刚升起,一切都辉煌明亮,身体也还没有热起来,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熙攘的人群车流中,看着那些买菜上学上班的大人小孩们在朝阳的映照下,感觉到无限生机。夏日的午后是最宁静的,时间停滞,就如人们拍照前的一刻,所有的景物都被日光凝固。树枝、树叶、高大的围墙、深深的小巷、屋檐下的影子,一切都是静默的。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只有蝉声在单调的重复。记得去年看到过的一副画,就是这种景观,构图和色彩都很单纯,但给我的感觉很强烈。夏天的夜晚也是很美的,每当雷雨过后,天空就显得特别纯净,云团很低,色彩饱和,一片片在夜空中静静地走着,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趁大人们熟睡时悄悄溜走,又像朝圣的香客虔诚地赶着去那神秘的远方。在云彩的间隙露出一两点星光,俏皮地眨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变得特别纯净,欲望和烦躁都消失了,感觉自己在天堂;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8 |
  6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刘佳的,我并不知道。

  就是那些不经意间的眼前忽然一亮,在一片喧哗声中突然跳入耳中的一个动人的声音,某种特别的姿态,某种表情,这些瞬间的心动一点点汇聚起来,不知觉中有一天忽然成为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

  美术课上帮她画作业,郊游时一起做游戏,自修课时写一些无聊笑话在小纸条上扔给她。有时,她正在和一些同学兴奋地交谈着什么,我被她目光中的神采所吸引,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她马上觉察了,微笑着转过头去。

  有段时间她忽然变得特别沉静,像有什么心事,总是独自站在靠窗的地方向外漫无目的地看着,神情中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我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幅照片:背景是国外某所大学的校园,一个双眼明媚长发披肩的白皙少女,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在她身后一群面貌粗俗的男女同学在相互嬉闹,而她却显得格外高傲、冷漠,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之中。

  照片的题名是:颓废的美

  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我以为这就是刘佳在我心中的形象。

  王军和我谈起刘佳,说她常和外校一些在外面混的学生一起玩,经常在溜冰场、游戏厅里见到她,其中一个还是很有名的流氓。

  王军说,这种女人,别看平时一本正经挺傲的,骚起来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我既为王军的粗鲁同时也为刘佳的堕落伤心气愤,这件事使我难过了好多天。在做梦的时候我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弹无虚发的枪手,要把刘佳从恶人手里拯救出来。半夜我飞出窗外,穿过漆黑的夜空,穿过那些巨大冰冷的水泥高楼,来到刘佳的窗前,匍匐在窗台上,透过白色纱窗看到刘佳静静地坐在床边,一盏暖黄色的小灯使她笼罩在一片温馨之中。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29 |
  刘佳好多天没来上课,我忧心忡忡。她空缺的座位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也空缺了一块。

  老师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藏在眼镜背后的目光是窥探的特务和冷酷的刽子手。我忽然开始忧虑自己的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考上了也许也找不到自己喜爱的工作,会不会发生社会巨变?或者爆发战争。也许我会生病,变成盲人或者莫名其妙地死于毫无意义的车祸。

  我在课本上胡乱涂画着。窗外的天空,一群白色的鸽子慢慢飞过。

  她终于来了,却显得很憔悴,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一个下午,班主任叫我和刘佳一起去医院探望一位生病住院的老师。我已经忘记是什么原因会安排我们两人去的了。命运之神偶尔也会做出一些毫无缘由的安排,无意中给了我一直期待的恩赐。

  走在街道上,刘佳走在我前面一尺的地方,在错步的时候我靠近在她身边。从出校门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有开口和我说话。

  我偷偷地察言观色,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喜欢和我同行。她隐藏自己的能力很强,从神色间丝毫看不出什么。

  我努力想找一些愉快的话题来打破她的沉默,但忽然间发现所有的词语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的个子几乎和我一样高,从容平静地缓缓向前走着。我发觉自己总是在她身后,和她的从容相比我像个坐立不安的孩子。这使我有些着恼。

  我故意疾走几步赶在她的前面,但不到一会我就立即觉得勇气全失,浑身不自在。

  我假意装作被路边商店里的某个模特假人吸引,停下来观看,等她走过之后再跟过去,还是老老实实走在后面一点。我感到她眉头舒展地一笑,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戏一样。但转瞬逝去,仍旧心事重重,陷入我所不知的沉思之中。

  那个下午的天空在我微微发热的头脑中是紫罗兰色的,路边的楼群如雨水浇灌过一般显出深一道浅一道的条纹,像儿童随意的涂乌。马路上有红白相间的公告汽车呜鸣着驶过,几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几眼。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无关紧要,我的心里只有她。

  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朵五月盛开的鲜花的形象,它在几公里之外的地方散发出奇特迷人的香气,这股花香犹如一缕缕青烟远远飘来,沁入我的心肺。

  一直到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师,我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

  老师笑脸相迎,我们把水果和点心摆到她的床头。说了几句祝您早日康复之类的场面话之后,我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我对这位老师没什么特别印象,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学会该如何同这类长辈亲切相处,总觉得自己的言行有股不由衷的虚伪。

  刘佳倒好像和这位老师很熟悉,也许这就是班主任会派她来的原因。老师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亲切的话,有时还低声询问几句,似乎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忽然刘佳低声啜泣起来,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师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她,叫我先出去一下。

  我来到走廊里,从一个窗口可以看到医院的大门口,那里来来往往进出的人很多,路边卖水果的,卖小吃的,卖花的,都在大声吆喝着。而我身后的病房里,却是一片我所不知的忧伤。

  出了医院,刘佳对我说,我不想回学校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说,那我也不回去了,你去哪?

  她长叹一口气说,哪也不想去,就在街上随便逛逛。

  我鼓起勇气脱口而出道,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你会觉得很特别。

  我把刘佳带到了“殷墟”。

  “殷墟”,这个名字是她取得。

  我问为什么?

  她说,不为什么,就是叫起来好听。

  我们走在这个废弃的泳池里,走在池底的中央,阳光照着一个个方格,散射出白晃晃的光。有几片有积水的地方,倒映出头顶的蓝天,我们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如果从天上看下来,会看到一大团绿色中间包裹着一个小白方块,两个蚂蚁一样的小人在里面缓缓移动着。

  我们在泳池边坐下,晃荡着腿感受着四周的景色。我给她讲了一个笑话,她咯咯笑了,银铃般的声音在泳池上空回荡。

  她问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玩会不会觉得寂寞?

  我说我喜欢这样,一个人乱走乱看毫无拘束,自由自在。

  她忽然沉默起来,神情又变得很忧郁,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消瘦的肩膀。

  她说,有时候晚上关了灯,房间里漆黑一片,就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没有一个人可以去亲近。那个家,并不是自己的家,它不属于她,不包括她。并不是受到了什么虐待,只是总觉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而又失去了不能失去的。有时,真想做一个患失忆症的人,撞一下或摔一跤,然后醒来就忘记了一切,忘记过去,没有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她,我只有陪着她一起陷入沉默。

  她指着泳池中间说,我想到那里躺下。

  我说地上很脏啊?

  她说,拔些草打扫一下就可以了。

  我们在泳池中间躺下。

  她说,我们正躺在一个白色的棺材里,棺顶是透明的,我们可以看到天空的一切变化,看到云,看到月亮,看到星辰。但是我们不能动,也不能开口说话,几千年几万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当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的天空正有大朵大朵的彩云匆匆飘过,它们矜持着自己的美丽,对下面的尘世不屑一顾。在离视野更近一点的地方,是那些高高荒乱的野草,从四面向我们倾斜过来,散发出绿色的清新味道。

  时至今日,关于我和刘佳在殷墟的这段记忆,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只是我少年时的想象了。记忆在岁月之河中不断被模糊,被修改,被像淘金一样的美化。

  生活的本来面目是总带着一股野蛮的丑陋,却也有更强大的生命力。

  那次殷墟之行以后,我和刘佳并没有就此开始一段青涩的恋情,相反,她一下子对我变得特别冷淡。我曾经试图制造一些亲近她的机会,但都失败了。我并没有伤心,我以为只是时间问题,也许过了这一段她不开心的日子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真正相爱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1 |
  那个夏天是炎热的,我的身体也是如此。

  一个下午,我又偷偷溜出家,避开隔壁老太的监视(我父母在出门前总会关照她看住我),到马路上闲逛。在弄堂口我遇到一个小学时的同学,他也正没事在瞎晃荡。他问我去哪玩,我也说不出想去哪。他就提出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转转。

  我们穿过许多曲折的小巷,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跨过一道破损的墙,爬上一栋楼房的平台,然后贴着屋顶绕过一堆堆杂物,顺着铁栏杆翻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夹竹桃的院子。院子里是一栋老式的小洋房,他告诉我这屋里有个很漂亮的女人常常不穿衣服在里面走动。

  我们屏着呼吸走到房屋后墙的一扇闭着的窗户前,趴在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水泥窗台上,漆色的木头窗框已经斑驳陈旧,透过玻璃里微微卷起的白色印花窗帘的一角,我看到一个有着三面镜子的古色古香的梳妆台,镜框周边都雕嵌着螺旋的纹花,两面的镜子下面各有一个小木盒,精致的铜拉手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一双纤手的触碰。镜面在透进屋内的几束纤细阳光笼罩下像是蒙了一层薄灰,里面映出的屋内陈设深远而模糊。整间房屋像是久未有人居住,但是在梳妆台宽大的桌面中间,立着一个圆形的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朵深红色的鲜花。

  我很怀疑这位同学是在吹牛,他也许是个有怪癖的家伙,我怎么会糊里糊涂跟着他跑了这么大一圈呢?

  墙的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转了出来。她吃惊地看着我们,愣了片刻之后突然大叫——有坏人,有坏人,捉坏人啊。

  我们急忙跑开,狼狈地翻上铁栏杆逃离了。

  夏天黑夜的到来是缓慢和不易察觉的,但如果你能使自己沉静下来,在那个白昼和黑夜交替的片刻,你会捕捉到时间像沙漏一样流逝的感觉。

  周莉在这变幻的光影中妩媚的笑着,我可以嗅到她轻薄纱裙下胴体所散发出来的诱惑气息。如果周围没有其他人,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克制住想占有她的冲动。

  有蚊子——她叫道,啪地一声拍向裸露的腿,然后拿着一张纸巾小心地擦拭皮肤上的血迹。

  她抽出一张缺了一角的纸牌给我们看,她说,这副牌都坏掉了,我回家再拿一副来。

  她起身离开,我借口去买饮料跟着她一起走。她的拖鞋在路面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响声,这声音在我耳中听起来也充满性感。

  到了她家,屋内没有大人,她父母也出去纳凉了。她翻着抽屉找了半天,我犹豫着站在一边。

  找到了,她欢叫一声。

  在关了灯将要出门的那刻,我搂抱住了她。她笑着扭动身子挣扎,我凑过去亲吻她的额头和嘴唇。

  有人来了,我妈妈回来了,她说。

  我慌乱地松开她。

  骗你的。她笑着一猫腰出了门。

  回到打牌的地方,同伴们疑惑地看着我们打趣道你们俩是不是幽会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

  我有些脸红心虚,她却毫不在乎地和他们开起了玩笑。

  打牌间,她像是很随便低说了一句,明天我姐姐也不在家,我一个人要看家咯。

  我知道那是说给我听的。

  第二天中午,我如愿以偿地有了自己第一次性的体验。

  她此刻就在我眼前,刚刚成熟的青春酮体娇艳而无所忌惮地敞开着。裸露的肌肤如细腻的羊脂,纤纤的手臂,充满弹性的腿,脚腕转折处突起的可爱小圆骨。她的头发是略微卷曲的,天生的。胫窝两根锁骨相间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墨色秀痣。

  她把脚翘到窗前的凳子上,窗外是一片粉色桃花,绚烂开放的花朵使枝叉弯下腰来,垂到阳台上。墙角处一台老式的电扇努力地摇摆着,可还是太热,几滴细小的汗珠凝在她的额角上,耳朵旁边,粘住了几根散乱的细发。她笑起来眉毛向两边扩张,嘴角向上,眼睛闪着乌亮亮的光。

  我要喝冰水,她扭头冲我叫道,然后用整齐闪亮的小细牙咬住伸出的半截舌尖,噘着嘴唇跳起来。小床在她那充满活力的臀部压迫下一阵颤动。她发出一连串得意的笑声跑了开去。

  等她回来,我抱住她赤裸的身体,抱到镜子面前,我说,你看,你的身体多美啊。

  回到床上,她穿好衣服,她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她告诉我明天她就要去大学报道参加军训了。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能回忆起这次性爱的具体过程和细节了。当时它给我的感觉也远远不如想象和期待中的那么美好。第一次总是有些慌乱、鲁莽和不知所措的短暂。就像八戒吃人参果,还未尝到滋味就囫囵下肚了。它并未满足我对于性的渴望,反而使之变得更加强烈了。

  夏日的午后,我骑着单车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小巷里游荡。路面冒出腾腾的热气,两边的房屋在阳光照射下黑白分明。许多地方都空无一人,像一座死城。

  我的车速慢如蜗牛爬行,就这么慢慢地骑着车,像是悠闲的漫步,但内心却在火上煎熬。

  热气灼烫着我的肌肤,汗水从毛孔里向外溢出,又迅速蒸发掉。但我却没有一丝感觉,好像受折磨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半夜,我躺在凉席上辗转不能入眠,身体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处于高温里。我的胸口还能感到周莉胸口的压迫,鼻孔里还有她头发的味道,黑暗中曲线丰满的形体在我眼前不断闪现。然而,我又被一种罪恶感紧紧抓住,不是性本身所具有的罪恶感,而是观念里的,被潜移默化灌输的。我觉得自己背叛了刘佳,背叛了对她的那份纯情。我现在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殷墟也早已被我遗忘。我现在的样子根本就配不上刘佳了,我痛恨自己现在的形象。不用多久,父亲就会发现他给我布置的许多暑假作业(背唐诗、练毛笔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大堆辅导课题)我都没有完成,隔壁老太也会向他密报我白天的行踪。我将上不了好的高中,考不上大学,我的前途一片灰暗。父亲将会把我关在家中,就像一个囚犯一样给我戴上枷锁。即使没有这些事情,他也会找到其他理由来责罚我,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爆发一次,像不能预测的火山。动手打现在是很少了,但那些贬低我人格的话却越骂越精彩。我诅咒着他,我渴望力量,也渴望着性。周莉在我身体里点燃的火焰在黑夜里在我浑浊的意识中幻化成无数异性的胴体,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电视上的,那些我虽然厌恶但却可以轻易获得的,她们都拥挤到我狭窄的小床上,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卑鄙、低贱、污浊,充满了邪恶的力量。

  就在这个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我得知了刘佳自杀的消息。她从自家楼房的五楼阳台跳下来,结束了十六岁的生命。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1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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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毕业之后,我进入了一所美术专科学校,三年的住读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事情。我的忧郁症也许就是在那时初显征兆的,刘佳的死对我的打击是深入到潜意识里的,表面上我并没有伤心流泪,只有震惊,我无法理解她的死亡。我几乎有点自闭,很少再有少年人的快乐情绪,很少和同学们一起欢乐玩耍,沉浸在自己忧郁的世界里。

  在那段时期我开始接触一些文学作品,读废名,最初读《桥》的时候还觉得生涩,要到二三遍之后才能感觉到审美的快感,然而读过《竹林的故事》之后,却很久不愿轻易去读第二遍。这种心态就如一位拒绝再次恋爱的女子,原因只是害怕新的恋情会暗淡她对初恋情人的记忆。真正好的文字从来都不是写出来的,这个短篇让我想到了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同样含蓄内敛的柔情,单纯的善意,纯净如水的哀伤,这一切都从作者内心直接流出,而最完美的技巧似乎天然就存在于文字之中。这种最初阅读的审美狂喜简直让人震惊,似乎只能是在幻觉状态中才能到达;而且让人望而却步,是对现实生活过度认同的心灵无法承受的。

  最好的阅读体验是需要机缘的。时间,心情,心态,好的文字和一个好的读者。真正好的小说,是需要放弃我们自己的头脑去阅读的。或者说是一种强迫式的阅读,它需要我们放弃以往的阅读经验,放弃概念化的联想思维,需要我们完全彻底地对它认同。只有在这样之后,你才能看到作者所看到的那个世界,那是一个比我们自己所能看到的更深远更丰富更美的世界。

  还有一次奇特的阅读体验就是来自《伊豆的舞女》。

  一个秋天宁静的夜晚,我独坐在宿舍的窗前,一万多字的小说在均衡的阅读速度中安安静静地一气看完,阅读的过程中好像没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心静如一泓清澈的池水。但是当我看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站起身来打开窗户,一阵凉风拂面,忽然之间,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一股悲凉的情绪从胸底涌起,一下冲到头部,眼泪夺眶而出。

  过后我想了一下,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这篇小说的写法引起的。它那种细密如织的结构,每一点点的感伤,在你还未察觉之时就已经被带向下一个细节。但是这许许多多的一点点感伤,累积在了心底,当看完全文放下书之后,一个空隙出现,它们就合聚在一起冲了上来。

  我喜欢的还有脂批的红楼,看过它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红颜知己。两个人的声音完美地结合在一本书里,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

  还有西厢记——一座精美绝伦的苏州园林,灵秀之气从一行行文字中浮出,宛如天成。

  还有博尔赫斯的短篇《南方》和《乌里尔卡》,那是可以象唐诗一样背诵的精品;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写出了我们头脑所能到达的最美的过去时光。

  还有福楼拜,还有乔伊斯。

  这个世上有许多美到极致的东西,是我们这些天资愚笨精力有限的俗人所不能享受的。想起林徽因在观摩中国古建筑时的感慨——美到令人心痛。这样的审美体验,又是多少人能够拥有的呢。

  我最喜欢的还是卡夫卡,我觉得他是世上最伟大的作家,独一无二的伟大,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其它优秀的作家只是在某一方面某一个点上进入我们的头脑,那么卡夫卡进入的则是我们头脑的全部,是我们头脑潜意识的最深处,是自我和外部世界之间根本永恒的问题所在。作为一个读者,读他的小说你根本不需要去了解什么年代历史文化背景,甚至不需要有什么丰富的学识和文学素养,只要你是生活在我们这个现代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仅凭个人的生活经验就能够与它沟通。

  卡夫卡的深涩荒诞完全是出于写作本身的需要,是在寻找一种逻辑和意象都非常精确清晰非常完美的表达方式。单从阅读的角度来说,卡夫卡小说的美学也是独特和无与伦比的。在这世上被广泛宣扬到烂熟和恶心的所谓“美”,在他的小说里毫无踪影。他的美学观念是绝对现代的,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的个人生活之中,是我们潜意识里感觉到的美。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3 |
  2

  关于那段学校生活的记忆,我不久前读到了一位老同学在网上写的文章,

  题目是:十六年前

  ——正在公司忙得焦头烂额,突然接到陈颖的电话。本已为这只是在街上偶然遇到了过去的某个熟人,闲聊几句互相问候一下也就匆匆转身各奔东西,现在的繁华社会,我们都已习惯了冷漠。晚上回到家打开电脑,和她又聊了一会,然后点进了江华大学8611班校友会的网址,看了上面的一些照片和回复,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和过去的某段时间遭遇了。十二年以前,我曾经在这个学校住过四个冬天、四个春天和四个夏天四个秋天。时间并不是线性的,虽然我们的身体由少年变成中年,但那个“十六年以前”的时空,和现在的这个时空其实是并列的,当你回想起往事,一切其实都还在那里。

  翻出当年的日记,扉页有两位同学的题词,一位是王磊的:摘取知识的桂冠,对某种人来说。是非常难的;但某种来说,摆在他面前的桂冠是很容易的。换句话来说,一个无志自悲的人,做任何事业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桂冠是远离他的,不会接近他的....。从这番题词可以看出,我当时和他并不熟悉,今天看到他一定也不认识了。但我当时之所以找他题词,是因为很看重他,他身上有种让我佩服的素质——沉稳、执着。我还记得他在一场球赛中踢进过一个很漂亮的球。另一个是李英宇,我当年的同桌:你要勇往直前,在斗争中锻炼自己的智慧,自己的体力。不要被无所谓的感伤所征服,把你的全部心灵,全部意志,全部精力,都献给你终身的事业,坚强地战斗,直到生命之火熄灭。李英宇的这番题词显然是很有针对性的,他看出了我个性的弱点,直到今天这番话依然可以给我鼓励。

  我虽然在这个班上没有坚持到最后,但这个班是我读书时呆过的所有班级里强人最多的,像王磊李英宇这样个性、智慧、品质超强的人很多,这让一向自以为是的我既气馁又觉得高兴。当时比较熟悉的还有尤叶海,他为人诚恳,够朋友,是个男人。陈颖是一直以来联系最多的一个,岁月变迁,她还是一直保留着那时的单纯,我们之间有过真正值得怀念的友情。我记得的还有林清,可爱纯朴的一个女孩;牛红,我们曾经一起开心地走过一条乡间的路,两面是金黄的麦田,路上有许多惊飞的麻雀。

  过去的岁月扑面而来,使人都来不及去依依提及。少年时刻的我们是最美的,而那个地方——江华,也是我住过的最美的地方。冬天的风,春天的雨,夏日的天空,秋天的落叶,这一切都和少年的心怀紧紧连在一起。在最后一个秋天的时候我们走了,摘录当年的日记里一段话作为那个秋天的一丝回想吧——

  今天在学校里遇到了夏兆亨。在毕业联欢会上她曾唱了那首《离别》,这首歌在团活动去海城的路上她也唱过,一起去吴埠考试的那天晚上她也唱过,可今天唱,却真的要离别了。回首往事历历在目,一天天过得那么快,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却又不得不投入到新的奋斗中去。

  ...你又何必为离别掉眼泪,离别是为了相聚更壮丽。

  是啊,不应该把分别当成伤心的事,不应该为分别掉眼泪。

  我对她说,生于忧患。

  她说,但我们也可能被忧患致死。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3 |
  3

  相同的一段生活,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是不同的,如果要我来回忆那段往事,我愿意以卡夫卡的方式来叙述它:

  宿舍在一个破旧的长方形二层建筑物内,楼上是教师办公室和图书馆,到晚上就没人了。我们住在底层左手最边上的一间,紧挨着厕所,右面较远的两个门里亮着灯,好像也住着学生,但并没有看到有人进出。其它房间都紧闭着门,门洞上面的小窗积满灰尘,把照上去的灯光反射回长长的走廊顶部。狭小的寝室内现在只住进来三个人,一个胖子在我的上铺已经睡熟,他用一张小膏药贴住了鼻孔,是为了防治打鼾吧,反正他正呼哧呼哧地打着鼾。长得又黑又结实像个农民的马天明正坐在靠窗的床上看着一本小说书。我们同是今天才刚入学的新生,除了见面时互相介绍的几句,没多聊什么,彼此间奇怪的冷漠和敌意似乎更多于友善。已经是九月,晚上的天气却闷热的要命,屋里连个电扇都没有,人感觉晕晕的,胸口像压着块石头。马天明脚下点着一盘他自己从行李内取出的蚊香,为了怕外面蚊子飞进来,他把门窗都关了起来。我说:“留点空通通风吧。”他抬头说道:“不行,这样蚊香不白点了吗!”我看了看他的黑脸和光膀子上面的肌肉,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墙壁。空气凝滞,四周有种死一样的安静,就像被封在一个大棺材里。我愤怒地起身,低着头冲出寝室,狠狠地把门摔上。

  夜色中的校园朦朦胧胧,稍稍掩饰了白日里的破旧。宿舍外面是一个篮球场,对面是食堂,再过去是几幢新的宿舍楼,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扇窗户亮着灯。我沿着一条围墙边的石子路慢慢前行,围墙外是教学楼和操场,白天接待老师领我们参观过那里,其实只用了二十分钟就走遍了整个学校,毫无新奇之处。外面蚊虫的确很多,在路灯照射处可以看到白茫茫灰灰一片,而在黑暗中即使是走动着也会不时地感觉到它们在裸露的皮肤上碰撞。我感觉到依然头晕,胸闷,心绪烦躁,从嘴里大口哈出热热的气,希望它们变成一团火烧死那些可恶的蚊子。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已走到学校门口,大铁门关着,可旁边的小门却虚掩着开了一条缝,门房间里亮着灯,值班的老头坐在一把躺椅上像是睡熟了,胸口还放着一把蒲扇。我决定到校园外面走走,也许可以找个小店买点饮料喝喝。门开得时候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怕惊醒门卫老头,赶快轻手轻脚向外疾走了几步。但我马上停下了,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双脚竟然走到了水里。怎么回事?我后退两步,抬眼向前望去,白日里学校门口通向外面的那条柏油路不见了,黑糊糊的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河,从对面微弱的灯火判断,这河足有上千米宽。在我发呆之际,背后门卫老头从小门里出来一把拖住我大声叫道:“想死啊你,半夜竟然敢溜出学校,不知道晚上不准出去吗?”我结结巴巴地指着前面说:“河——河——河,”他像是根本没听见我说什么,拽着我进去,把小门哐珰关上,依然大声怒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我明天找你们老师去!”我挣脱开他,快速沿着围墙边的小路跑回去,慌乱的奔跑中我仿佛看到围墙上有无数的死人头悬挂着,身边的暗影中有婴儿的哭声和女人凄厉的尖叫传来。回到宿舍,我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砰砰乱跳,我气喘吁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宿舍里胖子依然在打鼾熟睡,马天明从他的小说书上抬起头对着我奇怪地笑笑,那笑容里夹杂着得意、鄙夷和嘲讽,好像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狠狠地回视了他两眼,他低回头去仍旧悠哉地看起他的小说来。我大步走到床边,倒头躺下,不一会,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醒来,太阳已经照到床头。马天明从食堂买来粥和包子请我们一起吃,胖子撕掉鼻子上的膏药,乐呵呵的连声催促我快起床。我伸手挠挠头皮,问他:“胖子,我们学校门口是不是有条河啊?”“河?你不是尿床尿出条河来了吧。”“靠,你才尿床呢,你还边打鼾边尿床呢。”这样一闹,我就更加彻底记不清昨夜具体发生什么了。马天明大口咬着包子,黑黑的脸在阳光中红彤彤的,还原了他憨厚开朗的农家子弟面貌。一切都像是个梦,可是当我起床穿鞋时,发现我的白色运动鞋里面是湿的。

  不久宿舍里陆续又住进来几个同学,有人来通知新生们下午到教学大楼去开会。秋日午后的天空像被刚刚刷过一样崭新的蓝,篮球场的水泥地在阳光下白亮白亮,周围三三两两地有一些和我们一样新生也正经过这,不断晃过眼睛的新鲜面孔令我感觉到兴奋。我发现我的中学同学王军正独自从食堂边的小路慢悠悠走来。“王军——王军,”我大声叫他。他个子很高,脖子也特别长,但下颌有点后缩,让人想起一种大嘴长脖鸟,这样的姿态也使他看起来有些高傲。当我们走到一起时他朝我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和我一样的惊喜,但目光还是友善的。我并不介意,搭着他的肩膀一起走起来。秋日爽朗的空气里充满了我们这些稚气未脱的少年们的笑声,仿佛这整个世界就是我们的。但没多久,进了教学大楼里的会议室之后,这种美好的自我感觉就被否定了。所有班级的新生都挤在角落里,前面的讲台却很宽阔,占了整个会议室的一大半。讲台上坐了一排老师,一个矮个子开始发言,他自我介绍是这个学校的训导主任,名字叫老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老师怎么会叫老刀呢?也许是老叨吧——老是唠叨。不过叫老刀也有道理,作为训导主任,一天到晚要和学生斗争,是得有个狠一点的名字。他后面又讲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也没兴趣听。周围的学生们也开始唧唧喳喳交头接耳。这时坐在讲台中间的一个瘦瘦的老头咳嗽了两声,老刀连忙终止了自己的讲话,诚惶诚恐地用颤音大声宣布:现在请校长先生给大家讲话。然而校长先生的讲话开头几句还清楚,慢慢就依然像蚊子嗡嗡叫了,只依稀听见几句他以前上学时每天只喝三碗粥什么的。教室的窗户外面贴着许多家长的面孔,他们看起来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有的还伸出舌头在舔窗玻璃。我开始观察起周围的女生来,并且和王军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个怎样那个怎样,最后我们的结论一致,就是没有一个好看的。王军说,她们也一定在偷偷议论我们吧。这点我倒没有想到,就开始有些好奇:如果她们真的是在议论我们,那我和王军哪一个在她们心目中的位置更高呢?

  开完大会又分班开小会,我和王军不是一个班。到教室后我飞快地扫了两眼,同学们都貌不惊人,但也可说是深藏不露,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能轻视任何一个身边的人。就像马天明,就是个眼前的例子。此刻他正被班主任点名为劳动委员,憨厚腼腆地笑着,然而我依然无法忘记他昨夜的另一副嘴脸。班主任老董是教化学的,四五十岁,秃头,一看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又选了一位女班长和其它几个班委,出乎意料的是我被任命为学习委员。在报我名字的时候老董目光闪烁地有些犹豫,似乎也以为自己弄错了,不过我过去有一阵子学习确实很好,虽然那是小学一二年级的事了,但也足以证明我确实可以学习得很好。老董像是认同了我心里的想法,或者看到我目光中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期待,马上又用坚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杜凡,你当学习委员。”“是。”我大声答应,但立刻后悔了,感觉自己上了他的当。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一个背着个大包的女生怯怯地推门进来。她在我们全体的注目下脸胀得通红,一边道歉一边通报了自己的名字——王小小。老董在学生名册上找到了她,吩咐女班长带她找了个空位坐下。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4 |
  之后,班主任让我们到办公室借些体育用具自由活动。我借到一副羽毛球拍,在篮球场上找到正和王小小站在一边闲聊着的班长邀请她们一起玩。班长很大方地答应了,从那种气度看得出她是从小到大都一直当干部的人,我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喜欢她?脾气温和,品貌端正,嗯,将来一定会是个温柔贤淑的好妻子。不过我注目的不是这弯温婉的柔月,而是在她身边闪烁的那颗小星星。阳光中白色的羽毛球嗖嗖地在半空飞来飞去,汗珠粘住了她额前的几丝细发。王小小,小小,她的迟到使我得以注目到她,她不是最完美的爱人,但那种少女的娇丽,孩子气的稚嫩,那种羞涩、柔弱,这些个性上突出的地方使她具有了立即吸引人的魅力。十七岁,我需要一个爱人,因为孤独。

  球场上人很多,我看到王军和几个看来像高年级的人在球场角落的一片树荫里抽烟。我让班长和小小玩,自己走到王军那问他要一根抽抽。他用充满戒心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才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给我,又用一种奇特的语气对我解释说,刚才之所以会没听清,是因为他平时并不抽烟,只是和我在一起时才抽。为了回报他的这份信任和情谊,我就告诉他说,最近我练了一样特异的本领,我可以从我们身边的一座矮屋上,不借助任何工具飞到对面教学大楼的屋顶。他说那你做一次看看。我就爬到矮屋顶上开始表演,像慢镜头游泳或跑步的动作,我在空中向上飞着,王军在下面和他的几个黑道兄弟一起看着。我一面飞一面想,我是否可以凭这种技能加入他们一伙呢?他们是否会嫌我飞得太慢?我想让他们知道——白天人多时飞得这么慢确实容易被人发现,但到了晚上没人,飞得慢其实并不要紧。

  我又回到球场上。善解人意的班长把球拍交还给我,“我去买两瓶水去。”她微笑着说,这微笑里似乎暗含着会意的鼓励。她离开后我就走到小小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十一点我在食堂的大厅里等你,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会等到天亮。”直到班长拿着水回来,王小小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班长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不清楚她是出于对小小的保护欲还是嫉妒,目光充满怀疑和不安。她表示累了,不想玩了,拉着小小匆匆离去。

  随着她们的离去,那些其它玩耍的同学也都纷纷走了,球场上一下子就空荡荡了。我正在觉得奇怪,胖子一个人晃晃悠悠从宿舍楼里走出来告诉我说,他们都去和家长告别了。“是吗?”我说,“怎么都像小孩一样还要家长送还要依依不舍地告别,真幼稚。”胖子点点头赞同我,但他的情绪明显很低落。我鼓励他说:“来吧,让我们这两个没家地孩子一起玩吧。”他勉强和我一起打起了球,但两个无聊的人在一起只有更加无聊。这时已经快黄昏了,食堂的大烟囱里冒起了白白的烟雾,教学楼顶端有一个大喇叭,里面开始播放高亢的歌曲,歌声在空荡荡的球场上空回旋,回响到整个暮色之中。

  马天明忽然出现在我们身边,他对我说:“杜凡,老师要找你谈话。”找我谈话?会有什么事呢?我想大不了就是他们发现我的学习成绩不足以担任学习委员准备撤我的职罢了。胖子愿意帮我打晚饭,我跟着马天明一起去到了教学大楼里的一间办公室。进去之后我吃了一惊,女班长、班主任老董、训导主任老刀都在,甚至还有学校看门的那个老头,他正翘着脚坐在办公室的一张沙发上面,手里还摇着那把蒲扇。他们把我围在中间,摆出了一副审讯的架势。马天明拿出了他的那本小说书打开,原来书本里面是一个笔记本,这个可恶的密探!老刀作为在场的最高领导首先发言:“杜凡同学,刚才有人看见你在操场上攀爬教学大楼,有这事吗?”“没有。”我坚定地回答——本来我就没有爬,我那明明是在飞吗!不能因为我飞得难看就说我是在爬啊。“你不要再狡辩了,你要知道,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我们学校的掌握之中。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老刀对马天明努努嘴。马天明立即站起来端着他的小说读道:“昨晚八点三十分,杜凡一个人离开宿舍,直到九点三十分才回来,回来后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衣衫不整,裤脚和鞋子都是湿漉漉的。”“很好,你观察得很仔细。”老刀满意地点点头,又对门房老头示意了一下,老头立即挥舞着那把破蒲扇对我冲过来大声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我身子不由得向后退了退,以免他的扇子碰到我的鼻子。“怎么样?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老刀得意地说。我轻蔑地回道:“这一切真像是一场滑稽表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即使我真的如你们所说攀爬了教学大楼,又曾经试图晚上到学校外面去卖瓶饮料,难道这么点事情就值得你们如此大惊小怪吗?”“杜同学,你这样认为就错了。”马天明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作为学生,应该努力遵守学校的每一条规章制度。要知道,这些制度不是用来约束我们的,而是用来保护我们的。而你破坏了这些规矩,受到伤害的就不止是你自己,还包括我们所有的学生、老师和家长。你不要不以为然,也不要以你的家庭原因作借口,是的,你和胖子刚才在操场上的谈话我也听到了。我认为你也正在把他也往危险之中带。还有,你对待训导主任的态度非常不尊敬,这也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马天明说完之后,在场的人似乎都被他折服了,女班长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倾慕。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看门老头打开了办公室的灯。老董点起了一根烟,在烟雾中缓慢地开口说道:“小杜,小马同学说得很对。其实我还是认为你是可以做个好学生的,我之所以委任你作学习委员,并不是出于疏忽,而正是因为我看到你身上可以好好塑造的地方,我一直在期望你能主动对我交代你的错误,作为老师,我们是不会放弃每一个学生的。很可惜,你一直没有来找我。现在我不得不宣布撤销你的干部身份。至于学校还将怎样处罚你,将由刀老师和校长研究决定。”他没有提小小的事情,看来班长倒没有告密,也许是小小没有告诉她。不过,无论如何,我在女班长心目中的形象肯定已经彻底毁了,而我已无力和他们抗争。老刀像是打了一场胜仗,脸上有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激动,他刚刚挥舞着手臂要宣布对我的处罚,突然,办公室里的灯一下子灭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4 |
  “又停电了,最近怎么老是停电。”老刀唠叨着,对门房老头说,“老李,你快回门房看着,别让学生乘机出去。”他又和老董耳语了几句,接着宣布将在明天早操时再在全体师生面前宣布对我的处罚,随后我们一起走出办公室离开了教学大楼。外面的黑夜里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晃动的手电,三两成群的同学来来往往,喧闹叫嚷着玩笑追逐,尖叫声此起彼伏,简直像过节一样热闹。我独自回到宿舍,就着蜡烛吃了胖子打来的饭。胖子问我马天明到哪去了?是啊,我也奇怪。刚才只顾着自己负气地一路回来,没注意我们的这位好室友,难道他和女班长鬼混去了?“走,胖子,我们捉奸去。”我找出手电拉着胖子一起出门。走廊里更黑,但对面有扇门竟然开着,里面也透出烛光,我记得这扇门里本来并没有住人啊。路过的时候我探头看了看,屋子中间有个赤膊的中年男人低头坐在一把小凳子上,面前放着个脸盆,正低头用力在搓洗着什么。我赶紧缩回头快步离开,生怕他一抬头露出两根犬牙对我微微一笑。这么一惊,走到外面我最初的胆气已经全消。胖子更胆小,哆哆嗦嗦地拿着个和他身材不成比例的袖珍手电到处乱晃,还一直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我们到哪去啊?我们到哪去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到哪去。身边不时地有人也晃着手电和我们擦肩而过,走到校门口那条路时我一眼看到班长和小小说笑着正往外面走。“小小,你们到哪去?”我问。班长拉着小小紧往前走,不让她回头和我说话。我看到小小眼神里充满无奈,甚至还有一种哀怨的责备。“我和你们一起去好吗?”我大声叫,她们听到之后愈加笑着跑了起来。我想追上去,可几步之后,黑暗中已辨不清她俩的身影,我被来来往往的同学包裹着,再回头,胖子也找不到了。

  黑暗中好像所有的同学都在四处游荡,许多人甚至化了妆,他们在脸上贴一些长长的白纸条,在额头和面颊涂抹鲜艳的颜料,有人把冬天的棉衣拿出来顶在头上,或者在胸口挂一双雨靴。篮球场上,有几个人穿着溜冰鞋在人丛中钻来钻去。在女生宿舍门口的空地前,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点起了一团篝火,煞有介事地抱着吉他在唱情歌,楼上围观的女生不时发出阵阵掌声和尖叫。在食堂边的一处小花园,我又看到王军他们那帮人,这次还有两个女生也在一起嘴里叼着烟说笑着。当有孤身路过的同学,他们就会冲上去拦住人家,说是要借点钱花花。我想到了胖子,也许他已经做了他们的受害者。王军招呼我过去,给了我根烟,又把我介绍给他们的老大,说我就是刚才下午那个飞上教学楼的。老大长着张豹子一样凶悍的脸,只是冷冷地对我点了点头。旁边那两个女的拿着手电照我脸上乱晃,打趣地说:“哈哈,还是个小白脸嘛。”我沉默地和他们在一起呆了会,感觉完全没有想象中所有的兴奋。我对王军说有事要先走,王军看看我,什么也没说。离开他们之后,我决定还是按先前计划好的,到食堂里面等小小,虽然她可能根本就不会来了。

  食堂的大厅里倒空无一人,我摸索着找了个靠窗的饭桌坐下。相比野外,没有光线的室内更黑,把手伸在眼前也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外面忽然安静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倾刻之间返回宿舍熟睡了。我看了看手表,是的,我记得我有一只手表,那还是十四岁时父亲送的,这是他从小到大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而且送过之后,我们彼此也就好像都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情。时间已是半夜十一点了。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她不会来了。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开学才两天,我的人生就已经毁了,而我连自己究竟错在哪里都不知道。秋夜很凉,我蜷紧身子伏在冰冷的饭桌上默默哭泣。我想到多年之后,胖子将孤身一人住在某个乡村机械厂的宿舍里,穷困潦倒;王军,从监狱里几进几出,经常狼狈地躲避着众人的冷眼和警察的追捕;小小,因为我这段最初的不负责任的爱情而将在以后的个人情感生活中历尽坎坷;只有班长和马天明是幸福的,他们将加入到庸俗的成年人之中,过着苍白可恶的幸福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外面的那条鬼河正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疯涨,水面泛起的白色泡沫把整个夜空都炫得惨白。潮尖如千百万条细蛇吐着分叉的舌尖从校门的缝隙里、从四面的围墙上涌进来。没有人察觉,所有的人都在睡梦之中,整个校园像死一般寂静,听任着鬼河水的侵入、泛滥。潮水漫过校门的石子路,漫过小花园的树木和路边的垃圾桶,在足球场的草地上它们呈犬齿状前行,而在教学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如箭一样滑行。水面上漂浮起各种杂物,书本、考卷、纸牌、衣物、茶杯,各式的鞋子,还有门房老头的那把破蒲扇。河水像做贼一样溜进宿舍楼,从一楼到二楼,顺着台阶往上涌,它们安静得如同慈母的双手轻轻拂过那些熟睡少年的脸颊,可是他们甚至来不及从惊恐中睁开眼睛就已经被窒息死去。等我发现这一切时,潮水已经把整个食堂都包围了,从窗户外面可以看到水面已经超过了篮球架的顶部,而食堂里的水也已经淹到了我的半腰,并且还在以飞快的速度向我的胸口上升。

  我喃喃自语道:“这一切来得真是突然,不过看来起码我不用担心明天的早操了。”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5 |
  第三章

  毕业之后,我进入了一家漫画公司,从事漫画的绘制工作。在最初的几年里,我的感情经历几乎空白,有过一些混乱的性经历,没有交往过固定长期的女友。但有一个女孩是值得一提的,在这里我想以小说的方式记录下她。题目是:敏感的人

  公司里新来了个女同事,我在走廊上遇到她时多看了几眼;有时路过她的公室,我也会故做不经意地目光一扫而过。我想说我对她这种注意并不是十分特别和强烈的,与我对其它漂亮异性的关注差不多,然而我的这种目光在她那里遇到了奇怪的回应——她总是板着那张有些过于白皙的脸,一本正经,从不与我的视线接触,但是每当我一看她时,我觉得她几乎立即就感到了我的目光,眉尖微微皱起,神色不定,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有一次,她正在办公室里和一个女同事有说有笑的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杂志,我想走进去借机和她搭搭话。但是当我还未完全走进门口,她就神色一变,脸拉下来停住说笑,把杂志往前面一推,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我脸上堆起的笑容只能很僵硬地与脚步一起停住,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她的反映是过于敏感和夸张了,好像我在追求她似的。其实,根本还没有到这一步。我自问言行举止似乎也没有特别过份的地方,为什么她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大街上对陌生女孩纠缠不清的无赖一样。何况她也并非长得特别漂亮出众,只是有些清秀而已,除了我,公司里好像也没有其它异性注意她。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高贵的自我,那好吧——我不会再打扰她了。

  可是我发觉自己做不到。我无法不去注意她,因为她的这种过于强烈的反应反而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这样做来引起异性的重视。本来公司里吸引我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而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她们了。我时常在猜测她对我这么敏感的原因。她的情绪似乎一向很低落,很少见到有什么特别兴奋和开朗的时候;说话很少,但声音异常柔美;工作很认真,能用自己的眼光去评判和处理周围的事物,这是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衣着时尚精致,看得出很善于打扮自己,但清秀的面容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和沧桑。这让我怀疑她以前的感情上受到过的某种打击,也许我的某个方面——言行举止,外貌或者就是那种关注她的目光,会使她联想到以前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我知道自己已经想得太多了。因为当你长时间用心去观察一个人,心理上就会不知不觉产生一些自己也无法预料的微妙变化。她现在对我好像已经不似开始时那么反感了,也许是由于几个月以来我除了很小心地观察她之外,就再也没有过任何过分接近的企图。现在有时我们在工作和娱乐时也会有些接触,我总是表现得大方得体,甚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自然。我的表现似乎得到了她的某种赞赏,有一次她几乎对我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觉得这是一个暗示,也许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了。

  然而我依然犹豫不决,每当想要更进一步作出表示,总觉得有一下子失去重心的落空——当我以为她应该在某个位置,把自己调整到相同刻度时,却忽然发现她并不在那里。

  我认为她现在应该没有在接触的男友,上下班从来没有人接送,平时也不见有频繁的电话和短信;公司里对她有好感的异性也都看不出有特别的发展。我始终无法明确她对我的态度,也许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正在发生着。海明威曾经说过:人就像大海里飘浮的冰山,可以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出水面的极小一部分。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5 |
  公司组织旅游,有十几个同事一起去。在旅途的大巴士上我扮演起导游解说的角色,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不过这对我内向的个性来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我不愿承认这是由于她在场的缘故。我总是很小心地避免她靠近相处,因为我发现她先这样做了。她和长着张猴脸的小刘坐在一起,还有她们部门的主管——是个已经结婚的老男人,他们对我都不应该构成威胁,所以我也乐得摆出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到了旅游景点,我们住的是那种褐色的木头房子,推开后窗就可以看到那条著名的大江。黄昏时我独自走出旅社,想抢先领略那片美景。还未走到江边,耳边已经充满了江水流动发出的浑厚声响,潮水的气味迎面而来,大片大片的芦苇在晚风中来回摆动。再近前,大江横在面前,天水之间已无界限。

  我沿着河边的白色长堤向前缓缓走着。不远处的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铁制渡轮,像是被废弃已久的,船身布满了被江水腐蚀的点点锈斑。我仰头看到船弦有两个依偎着的人影,心头不禁一震——是她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这时头顶的天空像被火烧过一样红,而急流向前的江水却冷得青蓝青紫,在这片绚丽壮阔的景色之中,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阵隐隐的作痛。

  片刻的晕眩之后,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你好。”她微笑着说,

  “你也出来散步?”我迟疑地点点头,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也许我的神情有些奇怪,我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否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她脸色一沉,像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扭头沿着堤岸向前走开。我一下子觉得有些愧疚: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许那个男人伤害了她,刚才她正和他提出分手;更或者根本就是我看错了,船上的那对情侣并不是她。这样想着,我的心情不禁又好了起来。难得有这样和她独处的机会,本来就应该有出乎意外的欣喜。我追上去笑着对她说:“真的好巧,想不到我们有同样的兴致,这倒和我们上次在公车上的偶遇有些相似。”

  她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我接着说道:“其实上次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是我等了三天的结果。前两次你可能有事去别的地方了,并没有坐这路车回家,直到第三天,我终于看到了你上了车。我赶上去想装作偶遇和你说话,可是当我站到你身后,看到你夹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间,拉着扶手眼望着车窗外,那种冷漠的神情使我觉得你用一层冰把自己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又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我虽然与你近在咫尺,却觉得无法开口同你说话,像是被你的冷漠的气势扼住了喉咙。车子开了很长时间,直到你快要下车了,我才鼓足勇气和你胡乱说了几句。”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6 |
  她低头笑了笑,慢慢地说道:“也许你所描述的有一些是你所认识的我,但那是陌生的,只是表层的印象加上你的一些臆想。你上,吸引人,但并不真实。”

  我有些激动地说:“可能是这样的。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和不可理喻,对一个自己还不熟悉的人怎会如此难以放下。我总是希望在爱情中得到一种力量,可以帮助我,给我动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我是抬着头向上仰望去寻找心中的恋人的。你知道一个孤单久了的人一旦陷入情关,一些轻微的变化也会使他变得患得患失,心智昏沉,而这种种失态的举止又正是导致他失去原因。”

  她说:“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努力去感觉生活的人。我欣赏这种人,也愿意与这样的人交谈交往,那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立的,不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就在于他是站在哪个位置去看生活的,也许你我的共同点就是都想爬上山顶向下看,这就注定这种人是不实际的。他们之间只可以交谈沟通,索取共识,但我一向的看法是仅限于此,无需再发展更深的联系,那是不明智的,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如此真实和实际。请别以为这是一种托词,这确实是有感而发的,一种经历过,受过伤之后的有感而发。”

  “你这样说一定是收到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了。我本来以为你并没有看它们呢。我知道自己很傻,把信寄到公司给你,有时,我甚至在门房间看到自己的信摆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冲动,会把心里的许多想法向你倾诉。你给我一种亲人似的亲切感,让我想要对你说平时从来不对人说的话。你从来没有回信,我只能从外表上判断你的想法。有时你对我微微一笑,或者亲切的打个招呼,就使我觉得心中充满了喜悦和信心;有时你的笑容里仿佛带着一丝歉意,象在说:因为太忙了,所以没有及时给你回信;而有时,你又变得极其沉默和冰冷,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样。是不是我的信给你带来了困扰?或者,你正在经历另一段感情纠葛?这一切都是我无从知道的。现在折磨我的是希望,是那于一片迷雾之中透出的微光。既然你我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有缘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她没有马上回答,我感到她心里的矛盾和犹豫。有片刻她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真诚的目光想要表达些什么,但突然又脸色一沉,心中的天平倒向了另一面。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6 |
  她用判决似的语气对我坚定的说道:“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再发生任何联系了,即使是最普通的朋友的关系,我想那都会给你我带来极大的困扰。因为我们都是过于敏感的人,如同两根因靠得太近而绷紧的琴弦,总会被对方哪怕是最轻微的颤动而干扰。我觉得你非常自我地把别人归进你臆想的世界中,你的感情显得是那么的不切实际。如果是我的原因引起了你的误解,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有时特别地格格不入,常常在刚有些好感的时候就会立即生起了厌恶之心,就像讨厌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一样。我无法给你希望,因为我自身正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和你一样。”

  我虽然感到了她焦虑万分的心情,感到我们之间已无希望,却仍像所有不甘心的人一样想要再做最后的挣扎。但还未等我开口,她就抬手阻止我道:“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我不想你再来打扰我,也不想现在有人看到我们一起回去。”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

  这时江边远处的浅滩上来了许多陌生的泳客,他们欢呼着从我身边跑过跃入江水之中。夕阳已经沉下,深远广阔的江面上传来泳者戏水的声音,尖叫声,孩子的哭声,好像离得很近,但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脚下的长堤消失在模糊的前方,四周空旷的黑暗里隐藏着许多动荡不安的幽灵。我独自一人留在江边,整整一夜未归.

  半年以后她结婚了,对方是个我根本意料不到的熟人。看得出他们很幸福,是那种经历过一番挣扎之后得到的幸福。我当时的一些猜测被证实了,还有一些事情是我想也想不到的。知道了之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正像人们所说的——谁没有年轻过呢。

  从那次旅游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见到也只是互相点头微笑一下就走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下子就彻底放弃了,而且放弃之后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很轻松。如同一场大病初愈之后,见到室外温暖的阳光,内心特别地安宁与祥和。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6 |
  第四章

  1

  漫画行业虽然收入还可以,但流动性很大,人都是跟着活走,哪个公司活多人就都流动过去了,做完又散了再找其他有活的公司。

  以前的同事小马,介绍我进了一家在外地某个城市的漫画社。这是一家小公司,连上两位老板也就数十个人,员工大多是从外地来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小马介绍我—杜凡,俗称阿杜,既是画画的高手又是打牌的高手。姓钱的老板听了很高兴,因为他是个玩家,一停下来就喜欢拖着手下的员工一起打牌搓麻将。另一位老板姓鲁,瘦高个戴副眼睛,倒还像个斯文人。

  我到的那天钱老板正准备出门接活去。这家公司自己并不出漫画书,主要就是接其它大公司的零散活,每天接来几十副或上百副,一般当天就得完成。钱老板出门时拎了个大黑包,一身黑西服,胖乎乎的脸上再戴副墨镜,挺着个大肚子神情冷峻,把自己扮成了个黑社会的老大。有个员工脸板起来很凶挺能唬人的,钱老板就叫他当自己的马仔,跟在后面一起去。有人开玩笑地提醒他们出门别忘了带身份证,小心在路上被警察逮住。老钱也不介意,哈哈一笑走了。

  公司地方不大,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厅里挤着十几张工作桌,靠门口的地方是老板的办公桌,也是牌桌。这时大多数员工都还没来,有个女孩子正一个人趴在靠墙角的桌上画画。她穿着件粉红色的很土气的上衣,绷得很紧的牛仔裤使腰腿部的曲线看上去挺漂亮的。我走过去靠着桌边看她在画些什么,她很紧张地赶快拿张白纸盖住了。

  我问:“画什么呢?不能给别人看的东西吗?”

  “没什么,画着玩的呢.”声音嘟噜着轻到几乎听不见。

  “这里一副画多少钱,怎么算的?”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来的,你别问那么多了。”她涨红了脸,犹豫着想要转过身去或站起来逃跑。

  “我问得很多吗?你说话干吗卷着舌头呢?是小时候贪吃把自己舌头咬掉一块了?”

  “你以前是不是住在乡下从来没出过门啊?”

  “你们家才在乡下呢!”她站起来跑掉了。

  公司里的人陆续都来上班了,钱老板拿活回来,大家有的领画稿有的领纸笔,有的向老鲁询问具体作业的指示,整个大厅里一下子忙碌热闹起来。我因为好长时间没动过笔了,钱老板给了我一些简单的工作,让我先画画适应一下。没多久他就过来叫我别画了,又拖来小马,还有一个东北人王小衡,一起围着办公桌就要开始打牌。老鲁有些不悦,说怕影响其他员工工作。钱老板不理他,说没事反正今天活又不多。

  我们玩的是两副牌的斗地主,输赢不大,也就几十块钱。几圈打下来,我知道他们的水平了,小马和钱老板都属于初学阶段,只有王小衡还可以,但他脾气急,老是爱指责别人这出错了那出错了,连钱老板也要被他说上几句。听小马说他和另外几个东北人都跟了钱老板几年了,关系非同一般。

  老鲁拿了幅王小衡刚画完的画过来了,说他有些地方画错了要改一下。王小衡说质检的老杨都通过了还改什么,要改你自己改。他的声调高了些,公司有几个员工站起来向这里张望。老鲁脸有些发白,把画往桌上一摔,正好甩在钱老板刚打出的一把炸弹上。

  老鲁叫道:“我是老板我当然要管。你改不改?你不改就请走人,你不走我走。”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在他俩争执的时候,钱老板一直面无表情地不吭声,这时仍旧一言不发。老鲁作气愤状转身走开。牌是打不成了,王小衡的画被扔在桌上,他开始低头猛抽烟。老钱眼神向老鲁离开的方向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抽搐着冷笑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来手背在后面踱着步子慢慢走开了。

  质检老杨来了,拿起桌上的画拍拍王小衡的肩,说算了小衡改就改吧,随便改一下就行了。王小衡把烟头摔在地上,狠劲地踩了两脚,接过画,去座位上改了。小马也回座位上去继续画画了。我到质检老杨那里去坐了会。老杨长着张马脸,人精瘦,虽然也和老钱老鲁一样差不多四十多岁了,精神精力却强盛得超过年轻人。两个高个子女孩说说笑笑地从我眼前走过,像一对姐妹花。黄色短发的那个目光留意地看了看我,活泼俏皮的眼神。但另一个女孩子的样貌却让我想起以前曾经喜欢过的某个人。她走起路来略微昂着头,脸上浮着些许得意洋洋的笑意,腰背挺得笔直,步伐沉稳得近乎自负;小手指上勾了串挂着小饰物的银色链子,一面走一面来回甩着,目光随意地掠过四周,但却像什么也没看到眼里去一样。

  过了一会儿,那个黄色短发的女孩跑来老杨这里问一些画画上的细节,问这问那的,我觉得她是在借机注意我。也许我的形象对她挺有吸引力的吧,我不确定。但以前确实常会有那种轻快活泼型的女孩子主动来找我,因为我的外表常给人一种平和温顺的感觉,就是貌似忠厚的那种。王小衡修完画,老钱又拖着他到办公桌前。我和小马有些犹豫,老钱大声叫着快来快来,我们只好过去。玩了一会老鲁慢慢凑了过来,给大伙发烟,他对王小衡说:“不好意思啊,刚才我脾气急了点。”王小衡忙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您太客气了。”老鲁顺势拉了把椅子坐在老钱身后看我们打牌,一边也开始附和着。

  过了一会老鲁说:“老钱,过两天趁没活,我们组织公司里的人一起去海边玩玩吧?让大家也放松放松。”

  钱老板笑着说:“行啊,这主意不错。你看着安排吧,你说了算。”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6 |
  2

  几个星期之后,我对公司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钱老板是个生意人,以前也开过其它类型的公司,只是听说都没搞好,有段时期还负了许多债。但他是个一心要做大老板做大事的人,虽然现在看上去有些消沉。他对手下的员工也很有长者风度,很多人都把他看成自己的长辈。逢到过年过节时,那些外地来的员工如果不回家的,他都会请他们到自己家里聚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聊天玩闹。老鲁是不久前加入公司与老钱合作的,在员工里的威信自然不能和老钱比。两位老板对我都特别客气,因为我以前在其它公司也做过质检,资历应该比他们手下这些年轻的员工们老很多。

  那个说话口齿不清的女孩叫宁宁,从湘南来的。她身材很好,削肩,挺背,细腰,圆臀,美腿,无论站立或坐着的体态都很美。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脸上长的那些青春痘,着装也很土气,所以成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丫头。

  黄色短发的女孩叫肖芳,另外那个叫高红婷。红婷是个比较特别的女孩。我并不认为她长得很漂亮,她的额头和颚骨都很大很突出,笑起来眼睛显得很小,身材虽然高挑,但比例并不是很好,感觉有些僵硬和笨拙,并不是我欣赏的类型。有次红婷拿了一些画稿给钱老板看,我正好也在旁边。老钱对她指点着画稿说了很长时间,而我就面对着她,一直看着她。她很坦然地接受着我的目光,没有一丝不安或者回避的意思。我觉得她的整体给人一种特别干净的感觉,而且有股特别从容和镇定的气势。

 楼主| 发表于 2012-5-8 15:37 |
  一切也正是从这一看开始的...我可以后悔么?她开始有了些细微的变化:经常会打扮得很漂亮,在公司门口遇到还主动笑着和我打招呼,在说了一声“你早。”之后突然一下脸红了。但后面几天,当我有意无意的借机与她接触时,她又突然变成了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刻意地回避我的目光。我想了想她这些反常现象,忽然一下子意识到:原来她是动心了喜欢我了。

  这是件奇怪的事,因为我对她的感觉还说不上有什么特别。

  但是人的欢喜之心常常是被其它的东西激起来的。

  在他们北方人那个圈子里,红婷简直是被当成公主一类的人物了。在公司里老钱和老鲁也都很宠她,因为她画画既画得很好,速度又快,几乎每个月都是所有人里画得最多的。但最主要应该还是她的气质,那种很傲气,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既然她摆出了这种姿态,别人也就不得不以卑恭的心态去迎合她。

  我觉得自己相形之下反而毫无优异的地方可以与之匹配。既蒙垂青,不禁虚荣之心徒增。

  关于她为什么喜欢我,我猜想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因为我看了她,我的那种极其仰慕极其欣赏的目光,正好迎和了她极其自我极其高傲的内心。

  第二,可能因为别人对我的评价,她身边的人,就是那个一头黄色短发的肖芳,她一定在红婷面前说了许多喜欢我的话,这刺激了她开始留意我,而当她发现我喜欢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肖芳时,一定很得意。

  第三,因为我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远离父母家庭,独自承受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当身边的人都开使有了异性伴侣,而正值芳龄的她却依然孤单寂莫之时,我来了。(请放心,我绝不是乘虚而入的采花贼。)

  不过这所有的一切理由都只是表像。我相信,真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运”。那既让我喜欢又让我心怀恐惧的命运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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