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棚儿搭得很是顺利,乡邻亲友湊些家什,好同伴——凌富娃的母亲还给他浆洗一番,棚儿内干净大方。满仓在小街上剪个头发,刮了胡茬,换了一身半新衣服,一下子便精神起来了。
黄桷坝的庄稼人,谁也没在意这窝棚正好对着街北首那道圆拱拱的、石灰残落、墙基裸露的月弓门,从门洞进去是一溜院落;老宅已歪斜了,房缘上爬满了青苔,门板壁缘被多年风吹雨打弄出希希裂裂的木纹来;相传老宅全靠街南首的老黄桷树应灵哩。
这时任满仓就着月光,在大杂囊里翻出一条生了霉毛的男人的小腰裤衩,从交口出唰地撕开一条口,刹那间滚出好几扎新崭崭的红色百圆大钞来,他搁它们在木板床上,盯着票子发神,暗暗感叹不尽。来得不易啊,在铁路工地上五年,一块汗斑一分钱,终于攒着几万,别的男人拿了票儿,抽好烟耍女人进馆子。他呢,除了抽烟吃饭,一分分攒一毛毛集,铁路工程完工了,他突然想起要回黄桷坝,离家几年了要回来看看,看啥呢?他不清楚,去银行换大钞,营业员噜起用口红涂抹过的鲜红的小嘴巴,翻着眉笔画出的浓浓的眉毛盖着的眼睛瞅他,好象这毛毛票是在路边边被人施舍来的,似乎说啥揉的毛的卷的都弄来了——天哪!他拿起大票故意用发馊臭的腰裤缝好回乡了。
“满哥——”棚口传来伙伴的声音。棚儿搭好后成了村内耍得好的小伙们吹牛冲壳子的好场所。随着声音,棚口一道月光剪影,儿时的伙伴凌富娃晃进来,朝满仓甩根烟:“我以为你在小街上呢,啥屌地头都找不到你,月亮才发光光就梭回棚棚来想婆娘么?”
“唉,”满仓摸摸身子把票子捂到被头下,点燃烟:“你说卵,正事还弄不完,想啥婆娘哟,我想在棚里安个小电灯,在小街那头接根线来,临时搭搭火,你们来耍,也不对着天光说黑话嘛。”
凌富娃笑起来:“好球,不然这棚除了男人来,怕一年十月没女人光顾。她们怕呀——怕趁黑——摸奶奶呢。”
“球,你到想得安逸,”满仓笑了:“唉,富娃,你只小我两岁半,这么多年了咋不讨一个?安家生娃育女?”
“你呢?”富娃坐在床上把塑料鞋一脚扬开:“不好弄哟,先后耍过几个,气息都没闻到一点就不干了。有离了婚的,有死了男人的。最近我老头和我妈人托人介绍了一个,她男人在外打工死了,没有娃娃儿,人还满鸡巴乖的,到今天没回话——看来又要鸡飞蛋打——一场空啰,难;我暗暗发过誓不管是那个女人只要她同我好,我凌富娃保正从入洞房就陪她到进棺材,和和睦睦弄她一辈子。你呢?”
“我嘛,这几年在外头飘,也不合适,不然还回乡么?”任满仓把烟头弹飞在棚外,趁势盯盯不远处圆圆的月弓门,那老宅,那月光下静得没有一丝动静的老宅。
“对面,沈翠莲的男人前年腊月间死在医院里,她成个小寡妇哩;小我半岁,小你三岁,我暗自试了几下,庬不动,不敢弄。”富娃悠笑了;“她长得太安逸了,一般人不敢上,听说要招娃娃去配她呢,她婆婆是个纳窝眼——你晓得的凶得很。唉,满哥,说不定他命中注定是你的婆娘嗨,婚姻婚姻是缘分呢,试试啵?你我二十老几了,找个二婚也行嘛。”
“你瞎屌说哟。我们是同学。我六年级她才三年级”满仓暗自睥他一眼说:“你都弄不动,她服贴我么?日怪。”
凌富娃笑乜了:“人呐,难说呢,有些婆娘就服强悍的男人,有的男人满天追,追不了;有的男人是婆娘反转追他,我说满哥怕是后头这种男人呢。机会对头了试一盘,怕卵哟,有事,兄弟们拃起嘛,不就是一个黄桷坝吗?”
“说得安逸。明天你赶场么?去扯点花线来。小街冇得。安一个小太阳——照亮。”
“包在老弟身上。卵子样大的点事……来,弄一杆睡磕睡。”富娃弹出纸烟,递烟盒给满仓:“睡起吹,城里的新鲜事。提提神。听说那卡拉厅随便摸呢?美容院按摩按着按着,就按到你裤裆里去了,你摸过按过多少个?”
任满仓嘿嘿一笑,打趣说:“那是有钱人的富份,我想是想过,舍不得,那钱是汗斑斑凝成的呐。”
没久,天亮了。凌富娃眨巴着眼回家去。满仓调头看看床上的票子,压得皱巴巴的。他把票子藏在棚棚的咔咔头,准备吃了早饭去看看他妈和他的那二亩水田的小麦长势,待租包人收麦后,他要收回来自己种,这是命根根,丢不得。
对面不远处的月弓门开了,老主人忤起三尺长的竹茅拐棍,单手反剪铜烟斗,游哉游哉的晃了过来,微微嗮开无牙老嘴:“满娃呐,打算长安家么?”
任满仓乜斜他半眼。他是老屋的主人,怕八十老几了,矮胖胖的,象块陈年树疙兜。满仓裂嘴笑笑:“大爷早哇?安啥家哟,弄个躲雨棚棚。”
老头儿皱皱鼻子,用铜烟斗戳在棚边,咪咪没牙的嘴巴,
说:“我说嘛,你要勤快点,弄伸展点,快点讨个婆娘过日子,一连串生几个儿女,也不枉白活一世嘛。”
“还生几个呢,现今政策你不知么?只有一胎。”
“政策管球用哟,现今不是过去的生产队怕供养不起。你听说么,前几年发射卫星,有个孕妇震落了三个娃儿呢。那人家——真有福气啊,祖坟好,卫星给他震出三个儿子——公家给补助嘛……”
满仓无声的笑了。老头儿用拐棍敲敲搭铺的木板:“你成啥样儿呢?咹?在外头飘荡了几年,连个婆娘都没拐一个回来。搭棚——丧德哟。想想办法修房啊,不然——”
任满仓听出味儿了,他不慌不忙站起来,拿碗舀口水咕咚咕咚直喝,横起手臂擦擦挂在嘴边边的水珠儿:“大爷哟,古人言:米堆堆,粮山山,才修新房三大间。我现在有啥根基嘛,穷得来穿腰裤都露大卵子啰,还修房?”
“不修?你长久么?”老头儿抖抖拐棍又说:“你要有长久打算嘛,啥时动工?心头要有打米碗,人手不够,我们帮你请,你心头要有个数码儿嘛。”
老头儿的用意任满仓已知道多时了。好几天前,村里人说他的窝棚是在米家的龙脉处下了口活棺材,米家怕是要没啥好运道了。任满仓全然不信这一套,黄桷坝是全黄桷坝人的黄桷坝。碍谁了?你米老头要不是文革那年头弄了一点混财,那老宅包不准早破败了。任满仓思量一潘,笑了笑又说:“是有个打米碗啊,大爷,庄稼苗里起房子,宽宽房子装粮食,谁不想成个家啊?挣下家业?我任满仓就是这德性,说德安逸割牛卵子敬神都行,说得不安逸猪刀头也难进庙门呢,你说呢大爷?这是男人的血性。”
老头呵呵直笑,眼里溜出一团浑浊的光,唰地刮过满仓全身,然后捂捂拐棍,横捏铜烟斗朝小小的街心晃去了。
满仓深深出口气;嗯,开撵了么?我没下这口活棺材?你家孙儿咋还是短了命?丢下她——沈翠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