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黄甸,我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感。
我的母亲姓王,是老黄甸区辖利和乡二村木龙湾<俗称木耳湾>的人,与那个历史上有名望的王明金字用揖世呼“王举人”的王氏家族为嫡亲。有这层因素,少年时代我多次与家人步行去木湾看望舅舅一家人,另外我外婆的坟地也在一道山凹处,春节去看时一定要上坟的,为祖辈远逝的魂灵祈祷安息,参差柏树下几挂鞭炮炸响,香火缭绕,寄托哀思。
老黄甸区管利和、麻秧、净铭、三元、定光等公社。小时过春节,我们多半在除夕大年三十夜热闹中团年,精力充沛还可守岁,祈福新年。初一赶早登上县城高山庙顶后,随后的欢乐喜庆的春节就多被安排成走亲访友了。到利和的路不好走,泥巴路,凹凸不平,“睛天一把刀,雨天一团糟,”穿双母亲纳的新布鞋,走到起还是洋盘的,不过顶到泥巴路的刀背上,阵阵硌痛。
沿途需经过东门寺垭、临江石梯、吊脚楼、冷铺子、大光禄山、小光禄山、黄天坝、打铁垭、倒开门.......直至走拢木龙湾龙台寺舅舅家中,脚板打起了血泡,天多半近昏黄了。
夜很宁静,山湾偶尔响起一两声火炮,那是乡民的娃儿在燃放。我们被热情安顿后,舅母不大功夫便用木盘端上几碗冒着热气的馅子面过来,从油灯边看一下,馅子是用腊肉颗颗加韭莱混炒而成,油乎乎的面条下盖一个煎的荷包蛋,香气扑鼻,至今难忘。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被亲情被乡情浓浓包围的氛围里,走进“王举人”大院去参观的。
那经历风霜的院坝、台阶尚存,一进深的祖房也存:在野草纠缠、杂花斜放的门槛边,我坐在青条石上,望着雕花的窗棂和屋脊的泥塑,想象着,在废弃的石磨边,在高高的桂树下荡秋千的金环、银环两姊妹,还有一旁笑而不语的哥哥王兴宪。王举人慈祥地凝望着儿女们,坐在太师椅上呷茶,茶香萦绕不散,身旁,揺着秀气绢扇的夫人白云秋笑意不断,她望着秋千荡得很高,女儿们的脚尖快触到二楼窗格上了。
当然,这是多少年前的往事。而今眼目下,人去楼空,笑声远逝,白云苍狗,荒屋漫漫了。
我曾介绍过,王明金是清朝光绪年间举人,与乡绅蒙公甫交情很深。蒙公甫有个背景需交待一下,由于清廷以“上谕”形式宣布“干路均为国有”,面对卖路卑劣行径,民怨沸腾。1911年6月17日,成都率先成立四川保路同志会,蒙公甫作为核心骨干与蒲殿俊、罗纶、张澜一道,对清廷卖路行为反抗尤为激烈。同年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将蒲殿俊、张澜等人软禁于督署內来喜轩,而单独囚禁蒙公甫于成都府监狱,这一整,逼出成都数万人沿街喊冤,直奔督署,强烈要求赵尔丰释放蒲、蒙等人。赵尔丰这个魔王,竟下令开枪,枪声大作,现场血腥,数十人倒在血汩中,这便是骇人听闻的“成都血案”。
蒙公甫囚于大牢,正在成都的王举人心急如焚,多次探监而被拒。王举人为营救蒙公甫,连夜赶回盐亭,召集由耆宿、名绅、商人、士子的代表人士袁辉山、杜润之、蒙君弼、何子镜为主的集会,王举人站台上声泪俱下而疾呼,公甫身为教授,与蒲殿俊等人一起,反满清卖国卖路,保铁路一马当先,而今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我们决不能无动于衷啊。台下吼声震天,誓死营救蒙公甫等仁人志士。
此事件更大的背景是:清廷畏惧”四川保路风潮“,大臣端方率湖北新军入川镇压,武汉境内防守空虚。同年10月10日,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和同盟会领导的革命党人爆发了改变国运的”武昌起义“,并获得历史性胜利。至此,清朝覆亡,而偏于西南的四川总督赵尓丰为求脱身,被迫释放蒲殿俊、蒙公甫等人。而作恶多端的赵尔丰,被革命军绑押斩首。
黎明前的漫漫长夜,忘不了“四川保路同志会”的热血贲张、气盖河山,忘不了盐亭名士蒙公甫的大义凛然,忘不了王举人挺身而出,营救蒙公。
历史,总是由一个个动人的强烈的奇异的惊险的情节构成,其中王举人的星夜奔走,被注上一个隽永的回声激越的感叹号。
王举人的大女儿叫王剑清,乡人呢称“金环”,在木耳湾温情脉脉的院中长大,出落成知书识礼的大家闰秀。后在成都上高中,受抗日形势鼓舞,爬铁丝网,啃地瓜,穿破烂衣裳才到达延安。在耸立的宝塔山下、清波泛起的延水河畔,怀抱革命理想的金环用很高的热情投身于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建国后,王剑清走入仕途,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在文化人圈里,她与写出《暴风骤雨》的作者周立波友好,还培养出如古华、韩少功、叶蔚林等全国知名作家群体。而王剑清尤为人称道的是,她1960年代初返回盐亭利和乡省亲时,见“三年自然灾害”肆虐,饿殍遍地,不禁泪滴乡土。她回京后不惧“反右倾”帽子的威压,向有关部门汇报“盐亭木龙湾饿死了人,死得不少,要快调粮救人”等等。可能听汇报的人有些人性,急转高层。不日,几辆“解放牌卡车将宝贵的粮食运拢盐亭直到黄天坝:后来我调查知情人时听讲,全利和乡幸存乡人哭泣不已,磕头喊天,跪着、爬着到黄甸镇上背救命粮,有的没爬拢就死掉了,有的见到粮食大呑大咽,当场胀死毙人-----确实饿惨了。
王举人的二女儿叫王婉容,笔名王尔碑,乡人亲呼”银环“,她与父母及姐姐、弟弟感情深厚。她生性雅致,多愁善感,便是看一缕炊烟也要伤感一阵。王尔碑在《四川日报》当责编之余,擅长写作散文诗,代表作是<镜子>,诗云“珍贵的镜子被打碎了/别伤心/有多少碎片/就有多少诚实的眼睛.......
我前年应王尔碑先生之邀前往成都桂王桥头一处花瓣飘落的茶馆闲话半日,我们的座位有一迴环长廊,上面爬满蔷薇一样的藤蔓,花朵的星星绽放,偶然间朵朵飞落脚前和桌边,不大功夫,花蕊如雪,掩了薄薄一地了。
茶桌边仅我两人,我看先生发如秋霜,幽幽而生,身穿一袭青布碎花外衣雅坐其间,与她的轻声细语对映成趣。目光是和善的,如夕阳下一抺温喣的亮光。她向我讲其父王明金讲金环姐讲南街白家茶馆白大科与木龙湾王家的关系,当然,她讲得最多的是其母白云秋,讲着讲着,泪水雾一样地漫上了王尔碑
暖意的眸子,迟迟不肯消散。那一刻,我不曾动一下,我体味着“人性”的光辉怎样一点一滴地打动年月苍老的心?
我记得那天的晚饭就在茶馆外“戏窝子”吃的,“戏窝子”是成都桂王桥一带热爱川剧的人汇聚之地,台上典雅,戏幔四合,中立一张案几。台下搭连排的餐桌,随和简洁,我点的龙抄手、麻婆豆腐、夫妻肺片、担担面及一盘卤耳朵。先生慢慢吃着,与我低声交流川剧的曲牌,忽然她抬头问我,“盐亭川剧团演的‘程夫人闹朝’好看,那几年演到成都,还得了奖,我专门和家人去看了场。不晓得县上还在演没有?”我告诉她,盐亭川剧团好像撤了,团的骨干大多退休,剩余中青年与一些川剧爱好者在北门外‘文昌宫’打座唱,围听的人还是挺多的。
尔碑先生欣慰地笑了,她的笑有点腼腆,不脱率真本色,难怪有人称她为“四川的冰心”。
有人到绵阳对我讲,黄甸七村曽于1972年抗旱打井时发现一座汉墓,经文博人员现场清理,计有铜龟形印紐、金银错币钩、铜釜、铁镜、陶俑及大罐铜钱。我曽在县文化馆展览时参观过-----时隔几十年,我以为是上天打开了一道门缝,让我等后来人窥探两千年乡人的生活习俗与劳作景像。
更奇妙的是,1984年黄甸南山村修公路,发掘出土一通宋碑,两面刻字,系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盐亭县尉何览、县令程縯合刻的题咏诗,诗为七律,现录于后 “ 光禄坂高盐亭东/ 潼江直下如弯弓/ 山长水远快望眼/ 少陵过后名不空/ 当时江山意不在/ 草动怕贼悲途穷/ 客心益远心益泰/ 即今何羡开元中”
宋碑出土甚是珍贵,九百年前盐亭县令就确认“光禄山”为杜甫经历之处,少陵既杜甫,他穿行林深草杂的弯曲山道上,走的是盐亭冷铺子到光禄山这条路。写到这儿,我看见历史在这儿拐了一个弯:此光禄坂在盐亭临江前面光禄山而非中江广福镇,这方出土的宋碑为一铁证。
出生在三河乡后走动在三元笼子寨的杨太虚说得不少了,生于1874年的他有件事为后人津津乐道,这就是杨太虚的化缘兴学。他奔忙于南部、射洪、三台一带,用半年时间化缘,终于摹到一笔足可办校的银元。后来从笼子寨峭壁上飘下的琅琅书声,应是对这位先人的善举,献上的响亮回声。
生于麻秧场龙骨石的谢趣生,钟爱漫画创作。在成都当新闻编辑时,运用比拟、讽刺、嘲笑、夸张等手法,创作<鬼趣图>等连环体漫画展出,轰动一时。作品造型生动,线条流畅,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成都老人车辐对谢趣生评价很高,称为“趣生天资聪颖,真称得上是四川漫画的开创者。”解放后,谢趣生任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弟子多以成材。
行文至此,我忽然发现生长于金孔的任义伯与谢趣生有殊途同归之妙。任义伯幼年艰辛,考入盐中,就学于美术教师蒙昌明课前。任义伯喜好用泥巴捏人,三团两转,一个活生生的农民出现眼前。后来任义伯考入省城大学,用天赋与勤奋一直做到四川美术学院教授的位置,这其中的代表作是:当年竖于成都水碾河的不锈钢雕塑名作《建设者》,再一处便是他1960年代参加大邑泥塑《收租院》群体创作中,单个泥塑作品《交粮的妇女》便出自任义伯之手。
说到盐中这个校园,我也顺便讲一句,当今名诗人廖亦武的父亲李德奎曾在此任教多年,桃李满天下。
似乎,有关黄甸的故事、传说、神话与风土人情、名人逸事要告一段落了。而我意犹未尽,总觉得缺点什么。想了一下,哦,我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位于木龙湾我舅舅家夜晚的那一盏油灯,灯花爆开,灯影搖曳,四座的亲戚与闻讯而来的乡友挤得满满当当,我听浓浓的乡音俚语,非常高兴。我明白,在木龙湾龙台寺二村这里,在残垣石梯上,在院落的狗吠声里,在起伏的田坎草坡边,长着一种叫“根”的植物!它顶天立地、遮挡风雨的亭亭如盖的树荫下,纠结、奔突、攀援、环绕着家族的风骨与民族的气节,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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