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和厂里同事蒋、贾以及贾的朋友李等一行九人,从杨柳垭搭乘一辆跃进牌卡车,经金刚煤矿到达大垭。公路到此为止,我们还要步行三十里,去一个向往已久的神秘所在——真佛山。
那晚月亮很圆,我们行走在山野一片银色的世界里,约十点赶到山下的福善镇,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
走得大汗淋漓,店里无法冲洗。来时经过镇外一条小河,但见河滩一片皎洁月色,清风徐徐,水波粼粼,诗情画意十足。乘兴下到河里,洗得一身清爽,回到店里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殊不知一大早上山再次路过时,却发现昨晚沐浴之处竟然是一个牛滚凼,两条早起的水牛正在那儿一边惬意地打滚,一边摇着尾巴将大团的牛粪随意拉在水里。
见此情景,大家只得拿出些阿Q精神互相宽慰——
“有个啥子嘛,不就是几个动物到动物滚澡的地方滚了个澡嘛!”
“搞不好这是佛祖晓得我们要来特意安排的呢,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牛滚凼洗个澡又算啥子哟!”
晨曦初现,说笑间过了一弯弯稻香浓郁的田间小道,不觉已到山下。只见一条直达山顶的青石梯出现在眼前,宛若一挂天梯从云端垂下,要接引我们登临仙界。放眼望去,薄雾之中,漫山藤蔓苍翠,古木参天,楼台殿阁影影绰绰,一派庄严神圣气象,令人不禁心生敬畏。
拾级登攀,到得山顶,发现山门紧闭。轻叩几下,了无回应,只得暂坐门侧石凳上小憩等候。
置身美景之中,拿出海鸥120相机环顾四周。随着镜头俯仰转侧,取景框中出现一幅幅美不胜收的画图。
正在陶醉之际,忽听空寂中长长的一声“吱——呀”,山门随之缓缓开启。正待上前问讯,却见一头水牛,鼻绳盘绕在角上,旁若无人地出门而去,身后并无主人。
进得山门,见烧香敬拜之处一堆新鲜纸灰,以手试之,余热尚存。
早前多次听人说起山上的钟鼓楼,说的人都对那只大钟赞叹不已,说它看似傻大黑粗,其实非常灵动,只需指关节轻轻一叩,就会嗡嗡嗡嗡响上好一阵子。急急寻到钟鼓楼一试,不仅大钟如此神奇,那面大鼓也十分了得,稍一触碰,便有怒蛙发作之势。真个佳配一对,相得益彰!
小学春游时曾去过开江金山寺,记忆已很模糊,这是成年后首次进入佛寺。缓步浏览一遍,殿堂内除供奉有佛祖、文殊、普贤、观音及诸天护法罗汉之外,更有狰狞恐怖,令人印象深刻的十八层地狱种种酷刑场面。如此众多活生生的“封资修”“四旧”忽然扑入眼帘,令人不禁掐手以证非梦,自问今夕何夕!身处喧嚣沸腾的“红海洋”,刚刚结束“一打三反”即将进入“批林批孔”的1972之夏,我辈万万不能想象,距我们仅仅几十公里的深山之中,还有这样一个红太阳的强大光芒照耀不到的异类信仰殿堂。
好在它的偏僻,好在它的不通公路,从大垭去要步行三十里,从亭子去也要步行三十里。这三十里的宽度宛若一条隔火带保护了它,使它在这场亘古未有的不仅要灭佛,而且要灭一切文化的劫火中得以幸存。
“你们是达县城来的吧?喝口水嘛!”
大约是观察到这伙年轻人并无恶意,幽灵般的主人终于现身招呼我们了。
他的外貌穿着与当地农民毫无差异,时年四十多岁,自言少年剃度,俗家在开江红岩乡,姓蒋。五十年代真佛山僧众纷纷散去之际,他留下来成了当地生产队一名社员,同别的社员一样出工,还负责养队里的一条牛。与其他社员不同的是,他没有妻子儿女,没有房子,寺庙就是他的家。
我们便随口称他为“蒋师父”,问他今天出不出工,误了出工工分怎么办,牛走失又怎么办。答曰难得有人来耍,就陪陪你们吧。牛呢,它各人晓得路,不要紧的。
蒋师父确实是一番真心要陪我们“耍”。长年累月与世隔绝,好不容易见到几个来自大千凡尘的访客,而且可能在他看起来言谈举止还不是那么乖张悖谬,堪作一谈。
记得当时我们九人围坐在中间那个殿堂后面的露天石栏杆上,神情肃穆听蒋师父说法。那个殿堂的名字已记不起来(那之后再未去过),只记得它后面还有个大殿,其门上大书“俨然天竺”四字。
蒋师父那天拿出了从他师父那里得到的所有教诲,倾尽肚里存货,从天竺王子说起,把他对佛法的认知和感悟娓娓道来,诚挚地向我们这九位“或可渡”者宣示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套真理。
而我们九位则个个冥顽不灵,只是感觉他讲得新鲜有趣,才专心听了下去。还有一个可能的因素便是那殿堂庄严的气氛压抑了我们的顽劣天性,使我们感到无论如何应该保持礼貌。尽管如此,谈话中,当坎下阳沟缓缓爬过一条长虫时,我们头脑中首先冒出的想法便是要捡石块去砸它。蒋师父及时予以了制止,连连说“不可杀生!不可杀生!”
到后来一位仁兄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岔开话题,指着后面大殿的“俨然天竺”四字,向蒋师父请教。
蒋师父中招了,他俨然以为师的口气,正色道曰:“‘俨然’就是比‘突然’还要快的意思,‘俨然天竺’就是说突然就到天竺了”。
记得此刻我迅速扫了一眼众人的脸,感到宽慰的是,我们都守住了礼仪的底线,没有人表露出丝毫哂笑的意思,大家仍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坐姿,虔诚地把蒋师父的龙门阵听下去。
蒋师父似乎并不忧虑佛家在中国的这场大劫难,也不忧虑衣钵传承无人。他的思考可能还不到这样的层次;或者,对于初次见面的人话还不可以谈到这样的层次。他说他最大的忧虑就是寺里的建筑年久失修,到处出现坍塌渗漏苗头,万一那天撑不住倒塌了,圆寂后如何去向师父交代?为此,他尽量省吃俭用,攒下一根根木料、一堆堆砖瓦,认真地筹划着,要把已经倾斜的一处偏殿进行加固维修。
佛一定知悉了这位虔诚弟子的心愿,佛保佑了真佛山。没过几年,它就平安无事走出了这场大劫。
自那以后,佛门香火重新兴旺起来。我也在那之后不久从车间抽调到技术部门,有了很多出差机会,得以大开眼界,见识了不少名山宝刹,留下了很多关于佛寺的难忘记忆。
真佛山之行后,下一个去的佛寺是新都宝光寺。此行最深刻的印象是那副文采斐然哲理深刻的楹联:“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记得当时深深为之折服,伫立良久,熟记在心方才离去。
再之后游普陀山,目睹了一幅摩崖石刻“阿弥陀佛”与毛语录的反复争斗。先是“阿弥陀佛”被水泥抹平刻上毛语录,若干年后又用水泥抹平毛语录恢复“阿弥陀佛”四字。青石无言,它就这样用身上的累累伤痕将历史告诉后人。
在厦门南普陀寺,我的心灵首次体验到了宗教力量的巨大感召。宏大庄严的佛祖像下,一位高僧领诵经文完毕,信众全体起立,将随身携带的物品留在座位上,双手合十,齐诵梵呗,鱼贯步出殿堂,随僧人绕寺游行。那梵呗仅“阿弥陀佛”四字,反复吟唱,曲调流畅简单(53 56│1 1│3 53 │212│3 32 │16 1│23 21│65 6│12 16│53 5│),一听便驻留心中,永远难忘。那虔敬的氛围如同巨大的磁场吸引着我,竟然在心中产生了欲随之而行的强烈冲动。
一九九零年代以后,赵公元帅席卷华夏神州。我们这块土地上的所有主流宗教主流信仰都在他的面前败下阵来,释道儒乃至西方传来那个乌托邦理想概莫能外。
从处级和尚局级尼姑到天价“头炷香”、少林寺“上市”,佛家在人们心中离他原来的形象已经相去甚远。
前几天乡友相约,去新都境内的木兰寺一游,进得山门便见一对巨大的狮子拱卫着一个巨大的钱罐。我不知道这样的布置是否合乎佛家传统,是否有典籍出处,反正对我而言是第一次见到。
转过来想,任何传统都是从无到有,由人来开创的。这个巨大的钱罐在我看来似乎是对这些年耳闻目睹的佛门风气所作的一个认定。
今天的真佛山已成为达州一张“名片”, 听说经过几轮扩建之后,它已成为川东释道儒三教合一的膜拜圣地,其尊崇地位和热闹程度已远非1972年可比,蒋师父当年的忧虑早已不复存在。
只是,他若健在的话,会不会又生出一层新的忧虑——木兰寺那样的钱罐会不会有人仿效过来,在真佛山也建起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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