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记忆：炼狱——路遥写《平凡的世界》

草书 · 发表于 2019-10-9 21:51

　　1982年，我当时在北京一家工厂工作，年龄34岁。那时，每月从47元工资里，毫不犹豫拿出几元钱来买几种刚出版的文学期刊，拿回去贪婪地阅读，是我当时最美妙的记忆。

　　那年10月，买了本《中篇小说选刊》第五期（双月刊），一口气看完上面刊登的小说《人生》，看完后激动不已，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立刻把小说推介给几个也喜欢文学的同事，想看看他们的反映。不出所料，他们也同样反映热烈。我从此知道了路遥这个作者。他比我小一岁，出生在干旱贫穷的陕北农村。

　　过了多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出版了，这时，我调动到另一个工厂工作，对当时时下的文学作品的兴趣热情已经很淡漠了，文学期刊也不买了。可是《平凡的世界》还是又一次深深震撼了我，如同《人生》一样。

　　2015年，新拍摄的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开播，我仔细观看了全剧，感觉这个戏是把路遥的创作内心激情和情感完全诠释出来了。因为我是山西人，又在陕西生活过。对山西和陕西贫穷地区的农民生活和情感很了解，又亲身经历过小说描写的那个时代。所以感触很深。电视剧的剧本改编，演员表演，剧情设计非常好。可以说是《平凡的世界》小说的完美影视版。

　　今年夏天在北京，随便翻点书看看，发现了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经历，更是激动不已，他花费六年时间，呕心沥血般地用生命的激情写下了这部经典，他写这部书的经历也是一部惊心动魄的“作品”。

　　路遥在42岁就英年早逝，它的创作，主要在三十到四十岁这十年间，他留下的作品不算多。而为读者熟知的，也就是《人生》和《平凡的世界》。

　　《人生》出版之后，在全国读者中引起巨大轰动，好评如潮。又很快改变成电影。路遥收到了大量读者来信，这当然是鼓励。可随之而来干扰也非常厉害。他这时选择避开干扰，开始了下一部作品的构思。他雄心勃勃地想写一部百万字的巨制。这时的路遥，因为《人生》的成功，不再担任杂志小说来稿的审稿编辑，而成为陕西作协的专业作家，工资也提高到66元。早在1978年和北京知青林达结婚后，还有了女儿路远。

　　从会写中短篇小说，到写一部长篇巨制，如同一个只跑过100米的人，突然要跑马拉松——42公里。这个差距是巨大的。从在作品中写一两个人物，写一两件小事情，到写一百多个人物和一个时代，这个差距也是巨大的。

　　他先开始了大量的阅读。路遥的原始真实学历，是陕北偏僻地区初中毕业。后来他作为工农兵学员，上过三年大学，也是最名不见经传的延安大学中文系。不过，在大学三年，他有幸读了上百部中外文学名著，这给他提供了丰富的文学营养。在这次写作之时，他又重新开始了这样的阅读。这也如同一个要跑马拉松的人，在之前的身体训练准备和营养体能储备。

　　在上百部文学名著的阅读里，《红楼梦》和《创业史》是重点。这是他第三次读《红楼梦》，第七次读《创业史》。这是为什么？我看是路遥注重《红楼梦》众多的各色人物的描写和把握。而《创业史》则是他直接学习的对象。《创业史》是柳青的作品。柳青是陕西作家，我也喜欢柳青的作品，初中时候，课文有《梁生宝买稻种》我至今记得！柳青小说的语言，很有他自己的特色，是淳朴的陕西地方色彩和现代文学语言的美妙结合。我们读路遥的作品，如果也了解柳青的作品，会感到路遥学习柳青或是深受柳青风格影响。路遥见过柳青，还受到过柳青的指导，写过《病危中的柳青》，文章深情写了他敬佩的这位老作家。因为受难和疾病没能写完《创业史》第二部而抱恨终生。在《平凡的世界》写作过程中，他还抽空祭拜过柳青墓，在墓碑前留下心酸的泪水。

　　在阅读了百部名著之后，又开始阅读近十年的多种报刊，翻阅堆积如山的报刊，手被磨的漏出毛细血管，只好用手掌翻阅。

　　两年的阅读和构思完成，他的巨制也在心里定型了。一百万字，三部，一百多个人物，书中跨越1975——1985十年时间……

　　1985年秋天，路遥的写作前期构思工作完成。他带上十几条香烟，一些速溶咖啡，几十本稿纸从西安来到偏僻的铜川陈家沟煤矿，开始他的写作。他住在一个矿山医院的房子里。相对安静。可是生活条件很差，这里几乎没啥食品供应，只在医院食堂凑合吃点。因为他每天十五六个小时写作，经常忘了吃饭，这样冷馒头，米汤，咸菜是最多的食品。每天两盒香烟不能少。《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计划53章，每章大约五六千字，他每天必须写完一章。进展还算顺利，可是到了10月25日，西安传来消息，说是老作家秦兆阳来西安了。这是唯一能让路遥停下正兴奋的写作，离开这里去西安接待的理由。秦兆阳和柳青一样，是路遥的恩师。几年前，路遥的《人生》完稿，投了好几家杂志，都遭到退稿，路遥灰心极了，决定再投一次，不成就烧掉稿子！最后投到《当代》，总编秦兆阳发现了，决定约请路遥从西安来北京改稿，然后发表在《当代》上。要不是秦兆阳先生，我们就看不到《人生》，或许也看不到一个新作家，看不到这位好作家的成功的作品。

　　秦兆阳也是写农村题材出身的作家，早年写过长篇小说《东方红》可是作品不为人所知，我上中学时，在旧书店看见过《东方红》这本书，可没读过。那时对写农村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觉得土气，那是我幼稚浅薄和不懂世事。如今，我倒是对写城市的文学作品抱着警惕，轻易不去看。觉得其中很多是浅薄，无聊。

　　到85年底，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写完了，其中多少不眠之夜，多少次和小说中人物和情节的融入，使他啼笑非常。他带着20万字的手稿回到西安。电脑写作，那时中国还没有。全部写作要靠手写。回到西安，有借个地方，修改抄写成这第一部书稿，到夏天才完成。书稿成了33万字。

　　路遥投出第一部，还是遭到很多退稿。后来大型刊物《花城》同意刊出。86年夏天，路遥来到陕西吴起县，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的写作，三伏天，可他呆的窑洞里阴冷，还要生炭火驱寒。写作仍然是呕心沥血，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

　　这年年底，《花城》刊物在北京组织《平凡的世界》第一部评论座谈会，会上的评价是对《平凡的世界》的完全否定。理由是“写法陈旧”“现实主义写法行将死去。”因为在这个时期，世界上早已存在而中国作家和读者没见过的新写作手法，新文学理念正在中国时髦地涌现。路遥的现实主义手法，不受待见了。

　　路遥在思考了一阵之后，坚定用自己的表现手法和技巧完成自己的作品。可是，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才38岁的路遥，明显身体要跨下来。两鬓发白，走路没劲儿，食欲减少……医生说这是长期过分用脑和焦虑造成，要求他停止写作和阅读。这时，他正在修改和抄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他自己说：“稿子完成当天，感到身上再也没一点劲了，跪着把稿纸从地上收起，吸一口气都要用全身的力气……”他别累垮了。

　　路遥知道自己的病：说如同一个人三天不吃不喝在火车站扛麻袋……路遥终于病倒了。

　　路遥不得不边吃药边继续自己繁重的写作。在这里，没有什么理由，理想，憧憬了，写作完成就是最后的宿命。几十剂中药下肚，喉咙肿的无法喝水，呼吸都不能正常吐纳。路遥这年轻的生命头脑，突然想到了——死。他自己说：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他决定，做一次最后的拼搏。他离开西安，来到陕北，去找一位老中医，打算看看病，还继续写作。果然，几副中药，路遥病情好转。

　　1987年11月，路遥住进榆林宾馆，开始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写作。这里条件好点，可以写作完了洗个热水澡。还可以看病吃药，伙食也好了不少。写作不能松懈，每天照样十几个小时，五六千字。1988年1月27日，百万字的巨制，初稿终于完成了。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编辑，只是看了第三部的初稿，就决定88年3月2日开始播送这部小说，因为第一部已经刊出。而主任编辑叶咏梅也是陕北插队知青，她熟悉小说里的环境和人物。她的眼光没错，小说的电台播出，远远超出文字出版的影响力，立刻轰动全国。小说的演播者李野墨也被推崇。小说听众达到3亿。我那时在工厂上班，没时间听联播，只是周末休息才偶尔听一下，李野墨的播音风格我至今记忆犹新。沉稳，深切，厚重……和路遥的写作风格浑然一体！

　　路遥也在写作中听了小说广播，他说：“在激动中似乎有人在脊背上狠狠抽了一鞭。”要完成最后的第三部抄写和修改。他把最后的工作，放在陕西甘泉县，那里是他用21天写作完成《人生》的地方。

　　1988年5月25日，当路遥在稿纸生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他激动的不能自己，起身让激动的泪水流在离开稿纸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的手痉挛了，如同鸡爪，不能并拢。必须用热水侵泡，才好一点。

　　一个作家，在写作中有多投入，路遥可以解释。当小说写到田晓霞为救人不幸牺牲，路遥痛苦不堪，简直痛不欲生。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只好叫来弟弟来陪伴自己几天，说说话，好缓解一下自己的情绪。

　　一个农村出来的苦孩子，一个小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的苦孩子，一个在人生中苦苦磨难的农村苦孩子，一个对文学痴迷热爱的农村苦青年，终于用自己的生命铸就一部属于自己成就的作品。

　　路遥写完《平凡的世界》，基本病倒了，小说获奖，得了三万元奖金，加上省里的一万元奖金。还不够这些年写作中用掉的烟钱。他躺在病床上，写了长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写了一年，用三万字的篇幅，详细写出他写《平凡的世界》的历程和感想。他说，家里需要钱用，写这个为挣点稿费。《早晨从中午开始》。在我看来，如同《人生》《平凡的世界》一样，是路遥的重要作品，也是了解这位作家的重要文字。他的《平凡的世界》的写作，是炼狱般的经历，因为书出版四年后，他就去世了。贾平凹说的很真切，他是写《平凡的世界》累死的。

　　路遥去世27年了，他和他的作品被忘却了吗？还有人记得他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和事情吗？在这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喧嚣中，还有人会去对路遥作品中为那些个中国农村中的小人物发出点感叹和回想吗？这似乎难以回答。可这些人物和事情，似乎总也不能被我们忘却，这27年中，每年中国文学类出版物，重印最多的书是《平凡的世界》，几个著名大学图书馆文学类书籍借阅最多的是《平凡的的世界》。

　　我作为一个中国普通文学读者，作为一个几十年对文学喜好的爱好者，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在我对文学的认知里。《人生》《平凡的世界》从出现的那时开始，始终是不可或缺的的好作品。在我看来，好的文学作品如同一个优秀的人物一样，与其他优秀人物相互不可比较。不能说谁好谁差，我们喜欢的优秀的人物总有他智慧，坚强，深刻和亲和的光辉，和优秀文学作品一样，这光辉永远不会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