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熬过的高考

红楼一梦99

  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应该是新衣服，因为之前我们扎堆拍了很多毕业留念的照片，如今翻出来，果然没有我白衣飘飘的造型。高三下学期，我胖了至少二十斤，一张胖脸油汪汪的，加上八撇胡似的唇毛，看着根本不像即将高考的学子，倒像小农乍富的乡镇企业家。

    衣服是长袖的，那时还是七月份高考，我理解不了为啥大热天要穿个长袖的衬衫。不过效果还算明显，第一科考完回家我就热出鼻血了。我站在小院中央，仰着头一边脱衣服，一边去压井打水。父母没在家，这又是现在想来不可思议的一点，儿子正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这老两位跟没事人似的。

    裤子大约屎黄色，质料可疑，多半是我爸所在绸厂的不合格产品，好在肥肥大大，裤筒跟面袋子仿佛。那年夏天我总穿这条裤子，穷人无二件。要不就穿军裤，一年四季我都穿着军裤，不知道以为我有军营情结。

    早餐吃了一个煮鸡蛋，喝了一碗厚厚稠稠的大米粥。不是我记忆力多好，而是每逢与我有关的重要日子，我妈都会煮几个鸡蛋给我。我一般只象征性吃一枚，最讨厌吃煮鸡蛋，尤其吃完煮鸡蛋再打嗝，一股鸡屎味。我把准考证和一只打满蓝黑墨水的钢笔丢在裤袋里，骑上我爸送我的那台二八半步自行车，一个人慢慢悠悠去了四中考场。

    我喜欢下雨阴天考试，可惜连续三天都大晴天。

    考试过程实在没啥可讲，搁评书里说，叫“一夜无话”。我就是传说中的考试型选手，平时是个学渣，一到考试就兴奋，可能是学前班时总考第一留下的童年阴影。倒霉倒在我们那时先报志愿后考试，我只能按照平时的渣成绩随便报了一所野大。高考发榜时我这一看......沃操，考多了。

    多年以后我也监过考，考试型的考生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个在考场中各种故作姿态的就是，一会双手扶额，一会单手托腮，一会眼望窗外，一会含笑点头，镜头感好得让人牙痒痒。很抱歉，我当年就这样。要不是我长相不过关，我都该挖掘一下自己的表演天赋。

    答最后一科时，我钢笔没水了。左手走道那边是我们一中六班的一个同学，我认识，球踢得特臭还乐此不疲。我向他借了一支钢笔，考完试忘了还。几年前我似乎还看到那支钢笔，英雄牌黑色，后来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还有我爷的梅花表呢？高考前，我奶特意从柜子里把我爷的梅花表翻出来给我。我一直以为梅花表是上海货，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是瑞士表。早知道是瑞士表我高低留着。我妈说，嘿，早被你奶要回去了。我觉得不太可能，我奶最疼我了。此事已成家族一大悬案。

    考试进行了三天，三天傍晚我们都去学校操场踢球。操场人满为患，至少有一百多个足球明星。大家只好各找各帮踢小场。我正迷恋踩球过人，适合小场地发挥，把这帮臭脚同学晃得七荤八素，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球必须踢到天黑才散伙，一身臭汗地回家，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凉水灌下，趴在炕上给女生的毕业纪念册写留言。一点不夸张地说，我费在留言上的心思比高考多得多，我叼着钱一包的“五朵金花”翻来覆去苦思冥想标新立异，为一句自以为有趣的话激动不已。那时我以为多年以后，她们还会记得我，记得那个留言很好玩的胖子，谁知道她们一转头就把我忘了。

    忘就忘了吧。很多那个年纪十分在意的事，如今想来已是笑谈。

    笑谈也温暖。

    高考完事，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压根就没重负。那种差几分就高考落榜的故事，都是没上过大学的人瞎编的。期待已久的考后聚餐也乏善可陈，我坐在角落里顾自喝了两瓶啤酒，然后送一个女生回家。我想送完她再去另一个男生家玩扑克。

    我们骑着车，行走在1992年7月9日的深夜大街上。她说她不想回家，她说她要去河边。我认为她必须回家，因为我要去打扑克。她说你走吧，我不用你陪。我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俩站在一盏路灯下，我扯着她的自行车龙头，跟她争论着深夜里一个女生该不该回家的问题。争论了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赢了。

    那时的我，正是我这辈子中最聪明的年纪，精通三角函数，熟知中外历史，连尼日利亚的主要经济作物的年产量都了然于胸，却和一个女生为一个无聊的问题纠缠不清。我赌气上车，掉头而去，兴冲冲地奔向我的扑克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