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舵 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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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24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载<<中外文艺>>2012第5期
舵  婆(小说)

                                                                                                                     谢建华
       她,外号“舵婆”,是一名来自成都的女知青。
       至于是谁给她取的这个有伤大雅的外号,由于年代久远,现已无法考证。但是,可以肯定,这是缺德的知青们干的孬事。
       从字面上分析,“舵婆”应源自于“舵把子”,只是性别不同而已。“舵把子”这个名词解放前流行于川西坝子,泛指在江湖、码头上很有名气的角色。那时,交通运输百分之九十靠水路,手里握有几条船,手下有几十号水手帮衬跑运输的人,实力大,赚钱快,颇受平民百姓的尊敬。人们在茶坊酒肆谈到这些人时,普遍都称“某某舵把子”。
      还有一类长期活动于旱地的人,也被称作“舵把子”。这种人心狠手辣,手下也有许多兄弟伙,专干一些坑蒙拐骗、巧取豪夺的勾当,用现在的话说,应叫做“黑社会”。这类人在红黑两道都吃得开,连做正宗运输生意的“舵把子”都畏惧他们三分,普通老百姓就更惹不起了。见了他们,别说不敢侧目,还得打躬作揖地尊称他们为“某舵把子”或“某舵爷”。
      人们把这位女知青称为“舵婆”,可想而知,这女知青应该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从一九六九年下乡,两年多来,舵婆的名声就像春天的雷声,叫得越来越响了。因此,在本地,除了一两个闺蜜和公社、大队、生产队主要干部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全名。
      由于舵婆的名气越来越大,竟至于从她落户的生产队、大队、公社,乃至整个青山县的各个集镇都在传颂着她的传奇。人们谈起她便眉飞色舞,反复将故事加油添醋地炮制。其实,真正见过她本人的人并不多。
      在那个年代,凡是受到普通老百姓尊敬,而自己又没有所谓“先进”、“模范”头衔的人,总会让大小领导们的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甚至会耿耿于怀。而舵婆正是这样一个人。她注定不会让人们长期恭维,她后来的悲惨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据说,舵婆刚下乡不久就打掉了生产队长的一颗门牙。
      那批下放到青山县的成都知青不多,舵婆一个人分配到一个生产队,被安排住在大晒坝旁边的公房里。虽然孤身一人,但她一点也不畏惧,白天乐呵呵地与农民在山上劳动,晚上关上门便呼呼大睡。
      偏远的山村来了一个花骨朵般的城里姑娘,仿佛还有点缺心眼儿,与山里人一点也不生分,这就让全生产队的汉子们心花怒放。他们捡起丢掉的山歌,成天在山腰上,山沟里吼。这些歌歌词淫秽,曲调弯溜溜的,很有挑逗性。虽然他们没有具体针对谁唱,只是一味地抒发内心的欢喜,但还是让倪队长非常生气。“狗日的不长进的东西们,癞疙宝妄想吃天鹅肉哇!”
      倪队长重新给舵婆安排了活儿:上午,在公房里培养“九二0”菌;下午随他走遍山头,去每个组记工分。明摆着,这些都是轻松活。但是,倪队长发现舵婆根本没有表示感激,甚至还有点闷闷不乐。
      有几天,舵婆的脸青光青光的,浑身也不得劲儿——每次来例假都是这样!舵婆很烦恼。
晚上,舵婆胡乱扒了几口饭,碗也不洗就想上床躺下。这时,倪队长来了,手里拿着几个腌制过的大头菜。他刚关上房门就嚷开了:“哎!你看你……我就晓得,你每天都用炒豌豆下饭,咋吞得下去呢?拿去,这大头菜腌得好吃哩。”
由于公房独处于山头上,周围无人家,因而十分静寂,倪队长的大嗓门就越发显得惊天动地。“闺女,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哇,你哪儿不舒服?”
舵婆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说:“我恐怕着凉了,浑身不得劲儿。”说罢,坐在床沿边。
      倪队长跨到床沿,紧挨着舵婆坐下,伸出左手摸舵婆的额头。“我说嘛,城里的闺女就是娇贵些,不像山里的野丫头,一个个壮得整个冬天不穿棉袄都不打一下喷嚏……你的额头不烫嘛,看看手如何。”
      倪队长拿起舵婆的左手,放在自己手中小心地抚摸。舵婆僵直地坐着,既尴尬,又无所适从。
      倪队长拍着舵婆的背,安慰她:“闺女,病了,就在家休息,我明天自己去记工分。另外,再安排人去镇上给你抓药。”
      舵婆坚决反对:“这点小病算啥?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可别拿我当资产阶级小姐。我的病熬几天就会好的,不必让社员去给我买药。”
      倪队长非常赞赏:“好!你有这样的觉悟,很好!以后,有招工指标来,我会推荐你的。不过,有病不能不治吧?这样,让我们用土方法,这种方法很见效哩,把衣裳脱了!”
      舵婆一蹦就蹦下地,“干啥!你想干啥?论辈分,我得叫你叔哩。”
    “看你这闺女,想到哪儿去了?叔是给你刮痧哪。刮出痧了,蒙着被子出一身汗,明早你就有精神了。来吧,听话,把衣裳脱了。”倪队长望着舵婆,忧心忡忡的。
      舵婆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模样,直直地看着倪队长。“我才不刮什么痧哩,多疼哇!”
      倪队长释然了。“怕疼?怕疼能改造好世界观?能脱胎换骨,变成跟贫下中农一样的人?来吧,叔下手轻点,不会刮得很重的。”说罢,倪队长抢步上前,要帮舵婆脱衣服。见舵婆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钮扣,他便退而求其次:“好好!不脱就不脱罢,要治病又害羞,真是的!就把后背的衣裳捞起来刮,该行了吧?”
      倪队长抱住舵婆的双肩一扭,把舵婆扭转了身。他迅速撩起了舵婆衣服的下摆,立即,一片洁白如瓷的,柔嫩的肌肉便显露了出来。见舵婆的后背上有一道带子,他便说:“这带子是干啥的呢?未必你还穿兜肚?”他把手指伸进带子与肌肉之间用劲一扯,带子就断了。“这样才不会挡着刮嘛……”
      倪队长一点也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脚踹在嘴巴上,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脑袋“呯”的一声撞在门框上,眼前马上出现了许多火星子。
    “出去!”舵婆一手捂住前胸,一手指着倪队长,厉声说。
      倪队长爬起身,血从嘴里淌出。他双眼通红,张开双臂,准备扑过来。
      舵婆伸出右脚,勾过一根长板凳,举起右手,“嘿”的一声,一拳下去,长板凳便从中间断裂了。然后,不屑地说:“想打我的歪主意,得先尝尝我拳头的滋味——告诉你,我从三岁起就开始练武了!”
      倪队长见布好的陷阱被破坏,顿时恼羞成怒。“你这个野丫头,没有一点阶级感情!贫下中农好心为你治病,你却这么恶毒——你就准备好在农村呆一辈子吧,呸!”
      舵婆从枕头下摸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弯下身,用纸蒙住倪队长刚吐出的东西,捡起来,翻开,说:“你敢造谣,想让我没有机会调出去?看吧,这是什么?这就是你想侮辱女知识青年的罪证。我暂时不会把它拿出来揭发你,你自己掂量吧。”
      舵婆摊开的纸上,有一颗带血的牙齿。

      我是在一九七一年初夏下乡的。
      深秋的一天,一早,我用碗撮了几斤米装在挎包里,便急着往杨柳堡赶。今天逢集,卖了米后,要买回一些生活用品。
      刚迈上场头的石拱桥,便听见街里人声大噪,往街里走的人莫名其妙地直往后退。
    “快跑!要出人命了!”有农民高喊。
    “让开!让开!不要命的就进街吧,那扁担、锄柄可不认人哩。”有个年轻农民边往外挤边吼。
      我刚满十八岁,下乡才几个月,不醒事,更不怕事。我们毛队长见了我便要皱眉头,说我就像他家的那条不满一岁的牛犊一样。此时,听说要发生出人命的大事儿,我岂能躲开不看?我一纵身便翻上了石拱桥高高的石栏杆,手扶桥旁一根大树枝往街里望去。
      在前方约五十米处,密密的人群中空着一个圆圈,圆圈里有几条棍子在上下翻飞,就像水凼里被网兜住的麻鱼子在窜跳一样。尽力避让的人们,被翻飞的棍子像赶石坷垃一样往场外赶着。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往场内挤,一时,石拱桥上乱成一团。
忽听“扑通”一声巨响,接着有人惊呼:
    “掉下去啦!有人掉到河里去啦!”
      一个包着白头帕的山民掉到桥下的河里去了。这石拱桥的栏杆是完好的,而且还比较高,一般人不会掉下去。只是这个山民背了一大背篼柴棍子,柴棍子又盘得很高。因柴又高又沉,人的重心便不稳,往外挤的人一推,那山民便被高高的柴棍子带着一起掉下河去了。还好,河里的水深至人的胸部,山民没有受伤,他被人们捞上岸时浑身发抖,其状狼狈。
      往街里挤的人很快知道了前面正在发生什么事,便又齐刷刷地往后逃去。那几条棍子很快翻飞到我前面。我看到,有几条草绿色的身影在辗转腾挪。我立刻知道,格斗的人全是知青,因为,只有知青流行穿军便装。
      格斗双方是两个小伙斗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手握锄柄,另一个挥着一只捞草耙。那姑娘的武器是一根楠竹扁担。虽然双方力量悬殊,但那姑娘却明显占着上风。她身材高挑,短发齐耳,一根扁担在她手里如有灵气一般,劈、扫、挑、刺、攻防兼备,有门有道。而那两个小伙子则显得狼狈不堪,只顾防守招架,没有一点进攻的态势。忽听一声怒喝,那小伙子手中的捞草耙被姑娘的楠竹扁担拦腰劈断,“啪嚓”一声后,小伙子掉头便跑。握锄柄的小伙子见同伴跑了,愣了一下,顾不得颜面,扔下锄柄,跟着一溜烟跑了。
      那姑娘嘀咕了一声:“我看你们能跑多远!”便追出场去了。
    “舵婆,舵婆……”一个青年农民喃喃地说。
    “舵婆?她就是舵婆?”我的耳朵里早就装满了有关她的传奇。她就像一个古代女侠,专好打抱不平,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她干了许多让我听了后就痛快,就景仰,就想模仿的大事儿。在我的想象中,她肯定长得粗犷雄壮,且力大无比。但是,刚才一见,却是个五官清秀、细高挑身材的美人儿,与我思想中的舵婆大相径庭。
      从街里缓缓走出两个人,一个中年汉子搀着一个老太婆。我身旁的小伙子叫:“黄二爸,这么早就回去?黄婆婆咋的呢?在抹泪……”
那中年农民叹了口气,摆摆头,说:“唉,不回家去又能干啥呢?这些不得好死的摸哥儿(扒窃者)啊……我老娘长期受关节炎折磨,一年到头都要吃药和贴伤湿止痛膏。我们天天出工,到哪去挣钱呢?就靠她自己喂畜牲挣点钱买药。这不,辛辛苦苦盘大了一对鹅,刚卖掉,转身就被摸哥儿给摸了。还有一个五分的硬币没被摸走,她就去买了一包耗子药,跑到茶铺去讨碗水,要吞哩。幸好,我在那家茶铺子门口卖菜秧……”
    “疼啊,这样白天黑夜不停的疼,不如让我死了还好些哪。”那老太婆痛苦地说。
我立刻明白舵婆为啥打架了。我很佩服这些老知青们,他们好像都有一双火眼金睛,能从成百上千个赶集的知青中识别出谁是扒手来。不管是本地知青还是外地流窜来作案的知青。
      我曾经纠缠过我们大队的一位老知青,要讨点慧眼独具的功夫。他很不耐烦地说: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想想,但凡赶集的人,不买,就是卖,即使不做交易只逛街,那也是看看商店里的商品,或是去瞅人家漂亮女子,哪有直直地盯着别人腰包的呢?再者,知青们谁愿拎着个竹篾土篼篼赶场,或是秋冬两季还拿着个扇子?这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为啥?还不是为了在行窃时挡住自己的爪爪。”

      第二次见到舵婆,是在一九七二年夏。那天,我准备去半边街赶场,在岷江边等渡船时见到的她。
      太阳已升上东山山顶,灼热的阳光把空旷的、满地卵石的河滩照的十分刺目。我走近渡口附近的麻柳林时,发现有一群知青在林荫下争吵。
我一眼便认出了舵婆。她美丽的脸儿冷冷的,隐隐透出一股杀气,或者说是霸气。她身后有两个柔弱的女知青躲躲闪闪的。
      舵婆指着一个高个儿男知青说:
    “反修大队一带的狗被毒死不少,是你们一伙干的吧?”
    “那又怎样呢?”高个儿反问。
    “狗死了,你们半夜偷鸡特别顺利吧?可是,你们想到过我没有?!”舵婆厉声问。
    “噢……这个嘛,实在对不起。我今晚就去拿只鸡,明天便招待你,如何?”
    “放屁!我是吃窃来之食的人吗?反修大队与我们生产队毗邻,连我们大队支书亲戚家的鸡也被偷去两只,支书找到我,要我在限期内破案。若破不了案,以后别想离开农村!”
    “嗬嗬!我们还以为你真是个正直的侠客哩,谁知还是藏有野心哪。”高个儿身后的几个男知青在起哄。
    “少来这一套!谁不想回城市呢?”舵婆说。“我们女知青在乡下,比你们男知青不知难多少倍。你们倒好,成天游手好闲,还吃得满嘴流油……你们若是去偷公家的东西,我是不会难为你们的。你们可以去问问,重庆知青张二哥偷了我们队土园仓里的谷子,农民至今无人知晓,我可曾去告发了他吗?这几天,反修大队的农民天天跑来找我,要我帮他们捉拿偷鸡贼。现在,你们自己拿话出来说吧!”
      高个儿身后的几位男知青又鼓噪起来:
    “舵婆!农民给了你啥子好处,让你跳得这般攒劲?”
    “别在这儿唱高调啦,抹的粉再多,卸了妆还不是一个‘伪高干’子弟。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知代会’先进代表?民兵干部?哼!”
他们吼够了,舵婆从容地说:
    “念在我们都是知青的份上,我不想把事情做绝。但是,你们得想想,这些农民活得有多难哪,口粮少,还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家人只准喂四只鸡,谁个不像宝贝一般护着——养大了,卖点蛋,卖只鸡,才能买回火柴盐巴和煤油哪。”
从高个儿身后跳出一个小知青。看他的做派我就知道他与我一样,巴不得尽早崭露头角,好扬名立万,属于戳漏天下不补的角色。他挽着袖子,脸红脖子粗地说:
     “我们若在城里有工作,谁愿跑到乡下来?你以为我们夜半三更去打夜耙(偷东西)不辛苦?是国家与我们过不去,把我们赶到乡下来受苦的。你要管,就去管管国家吧!”
       舵婆显然生气了,“你这小子,黄瓜都还没起蒂,在这儿胡说什么呢?高个儿!你们自己定个时间,把钱凑齐交给我……我已经作了调查,你们总共毒杀了七只狗,并且都弄回去吃了。这个,可以给你们免了。但是,你们偷了四十三只鸡去卖,按现在市价,值一百二十块钱。你们尽快把钱交给我,由我拿去还给那些农民!”
    “哟哟哟,癞疙宝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呀。要钱嗦?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那小知青握紧拳头,一步蹿到舵婆跟前。
    “嗬嗬!真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啊——给你一腿,让你领教领教舵婆的厉害吧!”说时迟,那时快,高个儿还来不及阻止,舵婆就迅速一转身,来了个高偏腿。腿落处,小知青被踹得仰面朝天。
    “还有谁不服气?上来吧!一起上来也行。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拳脚的轻重,不会把谁打成残废什么的。”舵婆一个弓箭步,将双拳向上,亮出格斗架式。
       最后,那伙男知青自认倒霉,保证在下次赶杨柳堡集时,卖了口粮凑足钱,在场头的石拱桥上交给舵婆,舵婆这才同意了,让他们悻悻离去。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舵婆。从老知青那里,我了解到她的身世。
       舵婆家庭成份贫民,但父亲头上却戴着一顶“历史反革命”帽子。她父亲自幼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于三十岁时投奔了四川军阀刘湘。经过几年努力,爬上了刘湘军队武术总教官高位。一九四九年,他将十八岁的内侍丫环收进房。不久,生下了女儿舵婆。由于他曾随川军出川抗日,受过伤,立过战功,自恃于国于民都是有功之臣,所以在成都解放前夕不听哥哥劝说,坚决不去台湾。解放后,多次运动他都没有遭难。但是,他没有躲过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一九六八年,他被“红卫兵”小将们捆打致死。
       舵婆的母亲出身于贫苦人家,历经了人世间的苦难沧桑。为了保护女儿,她很快做出选择,改嫁跟了一个拉大板车的搬运工。但是,由于女儿从三岁起就跟着父亲习武,练就一身好功夫的同时,也养成了男孩子一般的性格,一味逞强斗狠,打抱不平,让母亲成日提心吊胆。
       了解这些后,我很替舵婆担忧: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子女会被领导们列为另类。虽然知识青年在农村属于受保护对象,但是,另类子女可不能出点什么差错,让别人揪住小辫子。舵婆在青山县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虽然受到许多农民的尊敬与称赞,还是这一带所有女知青的主心骨,但是,正因为“人怕出名猪怕壮”,“ 枪打出林鸟”啊,舵婆万一哪天为什么事得罪了当官的,其后果可想而知。
       果然,舵婆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牢房。一九七二年十月,舵婆被青山县公安机关逮捕。被捕不到一月就被判了六年徒刑。如果没有众多知青和农民上访,她可能会被判处十年以上的重刑。
       那年九月,杨柳堡公社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知青被奸污了。奸污她的,是本公社革委会主任。因女知青无甚红色背景,又羞于将此事公开曝光,一时想不开,去跳了岷江河。本队两个男知青早就察觉她情绪不正常,遂偷偷跟踪。她刚跳下水就被救起。男知青不便追问原因,留下一人照看她,另一个跑到邻公社去找舵婆。
       舵婆赶来,了解情况后,恨得咬牙切齿。她知道,以她的能力是休想扳倒那位革委会主任,从而替漂亮女知青讨回公道的。而受害的女知青又一再请求她不要声张此事,她说,那个精明老道的禽兽干了坏事后,把所有的污点都抹去了,甚至还抢走了她的内裤。如果舵婆替自己叫屈,那坏蛋不定编出什么谎言来泼自己的脏水,玷污自己的名声哩。她打算把被打掉的门牙往自己肚里吞。
    “你……你……呸!”舵婆指着女知青,却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理由来。她柳眉倒竖,啐了一口,气哼哼地走了。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舵婆身着一袭黑色的夜行衣,翻身窜上杨柳堡公社大院的院墙后,扔了一坨香喷喷的猪肉在院子里。护院大狗老黄还未作势咆哮,便被浓香味吸引了,它几乎嚼都没嚼就把那坨肉囫囵吞了下去。不多时,它倒下去,抽搐几下,嘴角冒出白沫,不再动弹了。
舵婆去敲主任的门,主任在屋里骂:“龟儿子,哪个?半夜三更的,还让人活不?啥子事?”
       他打开门,见是一个包着黑头巾,有着整齐乌黑的刘海的漂亮姑娘笑咪咪地站在门外,便连忙喜笑颜开地把舵婆让进了屋子。
第二天午饭时,公社大院的人们终于沉不住气了——从早晨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一把手。
       人们弄开主任的单人寝室时,发现他被反剪双手捆着,嘴里塞着洗脸帕。他一脸寡青,满头淌汗。他的右手手掌已被敲成粉碎性骨折。
当上访的知青惊动省“知青办”时,那位被侮辱的女知青已被某家大型国营企业悄悄招收走了。“捉奸拿双”,没有了人证物证,舵婆便属于搞阶级报复,残害革命干部。好在有众多知青和农民上访,省“知青办”又出面干预,舵婆才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当年,法院张贴的布告上,列举舵婆的犯罪事实是:深夜潜入杨柳堡公社大院,妄图用色相勾引无产阶级革命干部,遭到严辞拒绝后,不甘心失败,遂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将坚贞不屈的革命干部殴打致残……
       舵婆的母亲去探监,哭得死去活来。舵婆说:
    “妈,原谅女儿不孝吧……可是,要是所有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坏人在干坏事而不去管,放任罪恶横行,那,这个世界还是人活的世界吗?以后,还会有好人存在吗?”
       母亲十分气愤,指责她:“你这个鬼婆,从来都是一根筋!你是谁?是救世主吗?人家虽然受了委屈,但是被工厂招收走了,从此就能过安逸日子。而作孽的人照样稳坐官位。你呢?你却在这里坐牢,永久都不会有出头的日子了!”

       岁月如梭,一晃,四十年便过去了。当年曾经上山下乡的一代人,目前都已步入老年。而所谓的“知青”,也成了一段历史的代名词。
今年,春节期间,有人组织召开“青山知青联谊会”,会场设在少城公园内。在会上,有人偶然谈到了舵婆。
       舵婆!我的心怦然一动。四十年了,她早已淡出了我的思想,但是,我曾经多么崇拜她,敬仰她啊!她是我青涩时代的偶像啊!
       此后,数月里,我不停地穿梭于成都的大街小巷,寻访当年知青,收集有关舵婆的信息。
       一九七八年,舵婆刑满出狱。母亲因长年彷徨忧伤,积患成疾,已于一九七五年死去。继父也另娶他人。成都的住房是房产局公房,因城市建设需要,已被辟为广场。舵婆明白,故乡已经把她遗忘了。
       舵婆回到生产队。曾经的家经过数年风雨摇撼和日月剥蚀,已经变得十分苍凉。尽管她并没有伤感和委屈,不断来探望她的社员们还是喋喋不休地劝慰她:
    “闺女,想开些,只要人活着就好。”
    “你是个好闺女呐,只要你在这,我们就会照顾你的!你只管放心!”
    “不要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儿!以后,我看谁还敢难为你!我们商量过了,你就是我们队大伙儿的干闺女!”
       舵婆辗转找到那位曾经被公社革委会主任侮辱的女知青。她脸色铁青,一句话没说,倒是那个女知青一见到她就放声大哭。
       当天,女知青向单位请了假,随舵婆来到青山县。她准备豁出去,坚决要出庭作证,替舵婆平反申冤。
       那个主任已经下台靠边站。虽然被解除了职务,但他是本地人,又为官多年,因此,在本县各阶层都有人脉。一天,一个官员找到舵婆,递上八百元钱后,说:
    “这是前任主任给你的,作为你这几年的补偿费。如果你放弃翻案,我们保证,不出三年就把你调出去,而且调到国营单位!”
舵婆一把将钱摔在他脸上,继而举起了拳头。
       那人一步纵到屋外,指着舵婆,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我倒要看看, 到底是你的性子犟还是乡坝头的农活犟!有你后悔的时候!”
平了反后,舵婆平静地回到生产队,天天与农民一起出工下地。当然,从此这一带的茄瓜小菜再没有被人偷摘,扁毛畜牲也从未被人捉去了。舵婆真正成了一村老百姓的干闺女,春分、端午、中秋、春节被人们拖来拉去的,吃得肚子溜圆。
       从一九七九年始,国家关注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放宽了企业的招工政策。一九八零年,有企业开始搞小动作:让有孩子在乡下,而自己又将满未满退休年龄的职工提前退休,把孩子“顶替”进单位来。再后来,父母都没有单位的知青,跑回下乡前的城市,到曾经居住的街道开个证明,就可以到乡下办证,迁移回故乡去。
       某一天,当有人发现本地所有的知青都走光了,只剩下舵婆一个人还留在乡下时,村里的人们坐不住了,为舵婆的何去何从争论不休。人们分成两派,一派铁心要把舵婆留在山村。她是他们的保护神,开心果。一派坚决主张舵婆回到成都去。她是那样的苦,那样的付出,如果为一己私利而把她留在山村里,那还算是人吗?但凡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懂得感恩,应该让老大不小的舵婆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去嫁一个好男人,过好下半辈子的生活。
       对山民们的劝说,舵婆统统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实行承包,要将土地分割给每户社员时,村干部们很是伤脑筋。他们十分为难,十分纠结。其原因就是舵婆。分给她土地吧,万一以后回城了,她这点土地咋个重新分配?不分给她吧,她在这里一天,就要吃一天饭呐,谁能饿上三天?
       舵婆找到老支书,说:
    “罗大爷,你们不必为难。土地可以不分给我,只求村里不收去我的自留地就行。我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该分大家的土地。但是,告诉你,我是永远不会离开这儿的。我想种好自留地,再做点小生意。现在政策开放了,我养活我自己应该没啥问题。另外,你知道,我们村离最近的学校都有二十里地,许多孩子都没上学哩。以后,请把村里‘菩提庵’空出的两间屋打扫干净,就让我教这些孩子们读书吧。这么多年来,你们那么关心我,疼爱我,我可不能知恩不报啊。你放心,我不会收家长们一分钱的。”
       罗老汉听后,满眼流泪,他哽咽说:
    “闺女,你的心肠咋个这么好啊,你让我这老不中用的心疼啊……唉唉,我们该咋报答你哇?”
从此,舵婆便独自静静地呆在山里,教孩子们念书,顺便传授他们一些武功。虽然没有承包地,但山民们不会让她饿着。她米缸里的米从未见缩,只会满得洒在地上。
       此间,有早就回成都工作的姐妹,日子过得好了,便跑来动员她出山去享福,甚至说,若要嫁人,你便嫁;若不嫁人,我们养你一辈子!
舵婆的伯父早年跑到台湾,后来移居美国,做家电生意,挣下了亿万家财。临终时,嘴里不停地叨念远在中国大陆的弟弟。他的孙子为完成他的遗愿,不断地打听叔父的下落。终于有一天,他了解了叔父一家的悲惨遭遇。
       一九九八年,侄儿风尘扑扑地来到小山村,要接姑妈去美国。
       眼看着姑妈的境地,听了姑妈的一番话后,他目瞪口呆。姑妈的生活与他家的生活简直有天壤之别!令他震惊的,居然是姑妈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留在山村!
       侄儿费尽口舌,舵婆仍然不答应。最后,他跪下去,十分动情地说:
    “姑妈啊,你在这深山老林里守望什么呢?要是让你独自在这里终老死去,你说,我们做侄辈的心,会怎样的难受呢?”
舵婆摆出姑妈派头,厉声斥责侄儿:
    “美国又怎样?哪里的青山不埋人?告诉你,我就图活个清静自在,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啥叫真正的人?知恩图报!懂不懂?”
侄儿万般无奈。最后,规规矩矩地按照姑妈的意愿,在菩提庵旁边新建了几间教室,一个操场,又买了许多教材和文体器材,这才泣不成声地离开了舵婆。
       二000年,舵婆满五十岁时,山民们一致通过,由村委会从提留款中抽出一部分钱来,给舵婆买了养老保险。
舵婆是我心中的结。今年三月,我回到了阔别三十五年的第二故乡,专程来看望舵婆。临行前,许多当年下放在青山县的知青嘱咐我:
    “我们在成都活得如此滋润,怎能让舵婆独自一人在山村受凄凉呢?好歹你都要把她动员回成都来!告诉她:当年的知青情谊,我们是永生不会忘记的。有我们这么多人的力量,未必帮不了她一个人?”
       我乘车南下,到了半边街乡,走过数里逼仄的小路,又爬上一段陡坡后,终见到了菩提庵金色辉煌的琉璃屋顶。一坡一坡的油菜花正在张扬,一直绵延到远方的苍穹之下。有零星桃树点缀山岗,红色的花朵如璀璨的宝石嵌镶在深深的绿色中。
       庵旁有几间瓦屋,屋里传出琅琅读书声。我靠近窗口张望,一眼便见到了讲台上的舵婆。
       我很吃惊,已经六十来岁的她仍然青丝满头,面色红润。她神态优雅,智慧而含蓄。孩子们突然停止了朗诵,都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我。我很不安,下意识地去看舵婆,发现她正瞪着我。那目光里有恼怒和责备。
       我突然没有了底气,来时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早已打好的腹稿在她沉着、冷峻的注视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多余。
       我很羞愧,转身便下山了。我没有勇气面对女神一般的舵婆。
       晚上,我站在小旅店阳台上眺望星光下的菩提庵,想着舵婆。在舵婆六十年生命中,她从来没有顺应社会潮流而去安排自己的生命之旅。现在,她守望着迟暮的风骨屹立在山岗上,在那儿延续自己宿命般的西行之路。她与我们一样,年轻时曾有过理想、追求与信念。虽然那些理想与信念是别人硬塞进我们脑子里的。现在,我们在理想与追求的道路上早就作了逃兵,而她仍然固执地在那条道路上行走。也许,她也失去了信念,只是出于无奈才孤苦地走着。正因为如此,她的踽踽独行才有一种悲壮感,一种殉道者的毅然决然。
       舵婆所选择的生活,与我们的生活有着巨大的反差。因有这样的反差,我才伤感与迷惑。同时又有挫败感。
       我想,如果说史诗般的知青历史已经消亡,那么,舵婆便是知青精神的守墓人。她孤独地守望在那里,就像守望在星空之中。
       我此行的使命是难以完成的了,我怎样去回复成都的老知青们呢?
       我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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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5 1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前半部分好,真实。后边的,服不了人。就是洗脑,也没有那么严重。

发表于 2015-3-8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反修,我们附近一个村就叫这个名字!

 楼主| 发表于 2015-3-14 08:22 来自麻辣社区客户端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天林先生意见提得正确,谢谢!我思考了很久,认为:失败的原因是对小说主人公“舵婆”内心世界刻划太弱,让读者只看到一个空泛的、专好打抱不平的女知青。至于她为什么要这样,什么因素在决定她一定要这样,作者没有去开掘。特别是结尾,理念大于人物,这些不足,都是我应克服的。

发表于 2015-3-26 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hen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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