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无限宽广的平原漫漫行走,忽然遇到一座山。一峰秀起,满山的绿树葱茸,你会怎样,当然,是惊喜,欢呼和雀跃。然而,如果几个小时都在丛山中穿行,画屏不停地展了又展,你也许就会厌倦,眼皮开始沉重,睡意开始侵袭。沉沉地一觉过后,醒来,怎么还是山,你甚至觉得有点愤怒了。
当天渐渐暗沉的时候,黄昏越来越沉重时,那些环绕的群山也慢慢阴郁,沉沉地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你开始清醒,于是百无聊奈,看渐渐沉重的黄昏,看黄昏里越来越阴郁的群山。而导游正在在说到这个边远山区的一些神秘的现象,比如女子对为避免心爱男人变心制作的蛊毒,以及让人匪夷所思的充满诡异色彩的赶尸,以及如这些幽山密林一般神秘难测的巫术。
窗外夜色渐浓,黑页岩一般的群山永无止境,就那样,伴着导游这些让人心神不宁的叙说一起充满敌意地压抑过来。
月亮倒是出来了,一轮圆满,冰霜一般的光芒,在山峦上一路逡巡,追随。感觉这是完全褪去所有浪漫色彩的月光,是冰冷的,苍凉的,没有温度的月光。看见这一轮完全停留在荒野之上的月亮,你会觉得所有人类关于月亮的充满脂粉味和浪漫感的绮思都完全来自于人类的自作多情,在这里,月亮就是月亮,一块能发光的冰冷的石头。
而月光的清亮愈发渲染出在这个冷血的王后君临之下的群山的暗沉,而关于这个边远山区的传说更加所有神秘的传说更加令人惶恐和惴惴。在大自然占据纯粹主宰的大地上,人需要强大的灵魂才能抵挡,否则那种莫名的惶恐和渺小感会让人无比迷失,像碾碎脆弱的气泡一般碾碎我们的灵魂,只留下虚空和惶恐。我望着窗外,看到在那些黑沉沉的山谷之中,偶尔由人家的灯火,幽微地亮着,而周遭充满压力的黑暗沉重地汹涌过来,似乎要将这些可怜的灯火湮没无踪。
忽然问自己,如果现在让你地下半生居住在这个深深的山中,与那些充满威慑的黑暗和寂静对弈,你行吗。我只能作出否定回答,这需要从生命之初就扎根这里,并且像一株植物一般适应根系中的土壤一般去适应,要从生命的源头就从这里开始才行,否则很难。当车子到达吉首,这个少数名族的自治州时候,我才看到稍微明亮繁复一点的灯光,但是依然难掩那份破落和暗淡,以及大自然无边无际的沉压。感觉这是一个努力表现出城市繁华状态的小城,但是因为大自然的力量太强大,就像一盏旧日的煤油灯,点亮在肆意的夜风之中,努力明亮,却难免微光摇曳而终于徒劳。
等过了吉首,就是很多崎岖起伏的环山马路,一路颠簸,窗外更加沉入浓厚的黑暗,虽然有月光,明晃晃的,却更让人感觉无比空寂。有时候,车子会靠近一些树,枝叶摩擦着车窗,发出空落落的哗啦啦的声音,更让人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幽僻。有时候会临近在山影和树影幽闭的水塘,隐约有墨色的波光,幽幽的流淌。偶尔会经过几个简陋破败的毗邻山路的小店,昏黄的灯光在屋里投射出来,外面有些光着臂膀的男人或者粗布女人,寥落地说着话。
山路不断地旋转颠簸,人已经无比困乏。而在狭窄空间里总是卷曲的身体似乎也被永不休止的动荡打击地支离破碎,没有多少生气。车厢里没有出发起初的欢歌笑语,所有的人都沉默,都被窗外的无比威慑的大自然以及这考验人崎岖山路征服了,所以,只有缄口,闭眼,努力沉入梦境。如果不能,也努力让意识变得模糊和恍惚。身体很难受,所以很难睡着,但又感觉精疲力尽,无法清醒,所以整个人,仿佛都处在一种很不舒服的晕沉状态。偶尔睁开眼,窗外仍然是,黑黢黢的山林,明晃晃的月光,那突兀的明与暗一样的荒凉苍远,意兴阑珊的人除了倦怠还是倦怠,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美感。
开始还在倦怠的间歇去探望,看看是否有抵达那所美丽的古城的痕迹,而不断呈现的黑页岩一般的群山终于熄灭了心中的那一缕盼望之光。最后,仍然躺回去,回到那种迷糊晕沉状态,导游本来说是到八点半抵达,最后过了十点窗外还是漫漫的夜中的山。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之中,人忽然绝望了,或者说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这是一辆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列车,这辆车将永远这么跌宕起伏地开下去,一直到无穷无尽的虚空,一直到我们的身心彻底地绝望,彻底地忘记了人间的繁华和灯火,彻底地沉没在这烟云笼罩的群山交融的冥冥之海之中。
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导游说到了凤凰。睁开眼睛,那感觉,真的是如梦如幻。已经习惯了无边黑暗的双眸忽然眼前一片光烂,中间依稀一脉河水,夹岸都是楼群,是那种飞檐翘壁的古式建筑,而炫彩的灯光修饰出他们美丽的轮廓,而中间的层层叠叠的窗台亦是花灯熠熠,而不远处有彩灯装饰的拱桥横跨水面而过。满眼的琼楼玉宇,满眼的繁华灯影,更有水中的光彩上下呼应,让人惊艳和惊喜。因为一路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忽然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忽然一片光华,让人未免深思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天上人间,神仙宫阙了。
关于凤凰,以后于我最清晰的记忆应该就是那睁开眼睛时候的瞬间的感觉。那一路的在密林幽山的慢慢长路,好像都是为了这个小城的璀璨绽放做背景和铺垫。于是,在那么深黯那么阴郁的背景之上的这个城市的华彩绽放,这好像人在穿越长长的无边无际逼仄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色长巷,不停地走啊,走啊,但是满眼还是墨色的壁垒。终于人困马乏,心也渐渐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楼阁亭台,灯火闪烁。就像许巍的那里所唱的:你让我看见这世界,超越梦里所有想象,还更美。是的,梦醒时分,凤凰如梦,甚至比梦更美。
在旅社草草安顿,虽然人已经无比倦怠,仍然不能抗拒那水上的华灯之城的诱惑。于是,和影拖着酸痛的步履出去。宾馆外的小路两旁都是些卖烧烤的,扬起的烟火带着诱人的香气,沿着街边的一个窄小石阶走下去,就来到水边的梦中之城了。沿路都是装饰着霓虹和绿藤的古式门楼,里面都是明晃晃的灯光,男人,女人,笑脸,美食,木质的古朴桌椅,袅娜脱下的长长的绿藤。而脚边的水面也是流光溢彩,将两岸的迷离幻彩灯光全部揉碎,流淌出华美醉人的波光。站在路边往一个个店台里看进去,有点像是看一幕幕电影的幻片。仿佛人间的悲苦,寂寞和创伤在这里都烟消云散。到处都是明媚,欢乐,富足,自由和丰沛。只是太清醒的心已经不能像昨日,那么相信幻觉,偶然来临的理性,会让你明白,一切不过过眼云烟,一切都在飞逝,甚至那起初一眼的无比惊艳,也会慢慢平淡和遥远。
第二天,在白日与凤凰的再次面对,心已经平静了。商业气息的浓烈让这里的自然和风俗之美大打折扣。路上不时有人过来,拿着苗族的衣饰已经那最具特色的银质的帽子,让你照相。只见那些人,男人或者女人,一般是中年,晃着手中的帽子哗哗响喊你阿姐或者阿妹,照一张吧,只要三元钱。也看见很多女子,年轻的或者稍微老一点,漂亮的,平常的,或者不甚美丽的,都把自己付与那种衣饰之中,摆出各种造型。不觉得有什么美,只觉得乏味。风情风俗都是别有韵味的,但是总是处在秀地状态,难免让人意兴阑珊。因为美是不自知的,如果摆出秀的姿势,美就飞走了。而大街小巷都是拥塞的人群,总有一些年轻的导游,高举着旗子走在前面,后面迤逦跟着一群人,傻瓜一般跟着。有时候还要点数,一号,二号,三号,让人觉得旅游的自由和漂泊感渺若烟云。
白天的凤凰,褪去夜色的迷幻之光,没有太多的打动我的。除了到沈从文故居参观的一些心境。导游带我们走到书房,走到一张浅灰色大理石镶面的大书桌对我们说,这是沈从文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他的很多作品在这张桌子上完成。我伸出手指在那微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细细摩挲了很久。顿时生出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那手指的微凉触摸之中,我和这个无比遥远的作家忽然近了,有了一种心灵的感应一般。斯人已去,而物尚在,上面依稀还有主人那旷达清远的气息,而那些文字却长出了翅膀,穿越时空,如种子一般播撒在生生不息的生命之中,获得有永恒的生命。沈从文的文字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显得过于清冷,过于自我,也是被当时那个年代基本彻底否定的,在这种境遇之下,坚持用最纯粹的心灵去抒写需要一种真正强大的灵魂和定力。从凤凰回来,开始真正去读沈从文,仿佛更能触摸到其间的温度和悲喜。
关于凤凰的印象,仿佛在幽深如井的长夜里抬头看天,等候那炫彩的烟花在瞬间绽放,然后又慢慢暗淡,慢慢消隐,慢慢归于白日的寻常,喧嚣和拥攘。而在白日的淡淡失望之际,在那个永远以乡下人自居的作家的桌子上,我依稀触摸到另外一种光芒,虽然那光芒含蓄,内敛,纯粹,却有着更加强大的生命和力量,能穿越遥远的时空,照耀着现在还有未来的无数个仰望的心灵。
梦醒时分,凤凰如梦。
梦虽醒,光芒还会继续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