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程

angelamiqi

　　程程

　　在三年前的汶川地震中，不满三岁的程程，从北川幼儿园的废墟中死里逃生，除了额头和腰际两处轻微的擦伤外，几乎毫发无损，被大家传为奇迹。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神奇的孩子，是在震后第三天的北川局幸存人员临时安置点。他一直用双臂死死地搂着父亲的脖颈，小脸深埋在父亲怀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考拉。只要身边稍微有一点大的动静，他的小身体就会哆嗦一下，用两腿把父亲的腰盘得更紧一些。

　　这么幼小的孩子，通常是不会如此依恋父亲的。

　　我很奇怪地问：“他的妈妈呢？”

　　孩子的父亲神色沉重地摇摇头，“没有出来。”

　　大概是听见我问他妈妈，孩子迅速地抬起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又把头埋进父亲怀里。我默然退到一旁，自责不已。

　　震后第四天，程程的父亲准备再进北川，协助部队营救县局被埋人员。而程程，他也打算带回去，托付给乡下的远亲。

　　彼时的北川一片废墟，余震不断。这么小的孩子回去怎么生活？安全如何保障？想到这些，尽管与孩子的父亲素昧平生，我还是请求他把孩子留在绵阳由我照顾。

　　感谢程程的父亲留下程程。地震发生后，我的不少外地同学都以各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关切，甚至汇款上万。虽然，所有汇款我都以原汇款者的名义转捐给了北川，但仍有一份惭愧压在心头。留下程程，这份重压，终于可以从心头移到肩上了。

　　我虽然早已做了母亲，但对于能否带好刚经历山崩地裂、对父亲依恋有加的失亲幼儿，心里没底。没想到，似乎有缘，孩子跟着我，乖极了。一连两日，不哭不闹，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提起过。他每天拽着我的手，像小影子一样紧随着我，话很少，但偶尔也能和关心他的叔叔阿姨们笑着打个招呼。只是如果有人一提“地震”两个字，或言及他父母，他就会收敛起笑容，摇摇小手，轻声说句“拜拜”，转身离去。

　　地震棚里住着的孩子很多，大家追逐打闹，几天下来，程程开始渐渐恢复三岁孩童的天性，撒娇，挑食，拒绝就寝，所有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常有的“恶习”，他都表现出来了。我心上的石头，反而放了下来。我天真地以为这代表着孩子的心灵之伤已经愈合。我暗喜，毕竟他只有三岁啊！

　　很快我就明白了自己的无知！

　　一天清晨，刚起床的程程心情特别好，赖在床上“疯”闹着不肯穿鞋。我想逗他更开心一些，索性假装笨手笨脚地让他的小伎俩得逞。程程笑得前仰后合，双腿上下交叉拍打着床垫，开心极了。闹了一会儿，我按住了程程的腿，硬把鞋子往他的脚上套。不知是不是我的手重了些，刹那间，程程笑容顿失，他低下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奶奶的腿断了！”我一愣，没敢接话，含着泪假装低头给他穿鞋。他轻轻蹬了蹬，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奶奶的腿断了！！”

　　奶奶遇难，是程程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惨痛记忆！

　　“5·12”特大地震降临时，程程的父亲正在县里开表彰大会。脱险后正赶回单位路上的他，突然听到有人喊：“垮山把幼儿园、小学埋了，快去救人！”

　　程程的父亲心头骤然一惊：母亲刚送孩子去幼儿园啊！

　　此时幼儿园的楼房已全部垮塌，一位年轻女教师带着二三十个孩子，正孤悬在废墟顶端的水泥板上，在频繁的余震中，哭喊着等待救援。虽然不知自己的孩子和母亲身在何方，程程的父亲还是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救援的人列中。他站在摇摇欲坠的预制板上，一边往下传递陌生的孩子，一边左顾右盼，急切切地呼喊：“程儿，程儿……”，废墟上灰土弥漫，不闻回应。

　　正当心中充满绝望时，程程的父亲突然看见几十米外的土堆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娃娃，正呆呆地望向废墟的远方。这背影太熟悉了！！！他赶紧跑了上去，一把抱起孩子，悲喜交集！！！孩子却不哭，不叫，木然呆滞地望着父亲。父亲心头一阵抽搐，“孩子该不会是伤着哪儿了吧？”他连拍几掌孩子的后背，程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两只小手死死地搂住父亲，此后一直保持着我初见他时的姿势。而奶奶因为受了重伤，得不到及时救治，在废墟中离世。那片废墟，就在程程当初呆呆望着的方向！

　　惨痛的记忆深深刻在程程心灵深处，以至每临余震，他都要往我怀里钻。为了平抚程程的紧张情绪，每次余震过后，我都要把他带到钢琴边上，让女儿弹着童谣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还不时拉起他的小手敲敲琴键，让他体验琴声的美妙。

　　那一刻的程程，像一个坠入凡间的折翼小天使，安静极了。

　　为了让程程尽快走出震灾阴影，我决定带他去游乐场玩小孩子们超级喜欢的“充气大城堡”。在五彩的气垫上，孩子们可以任意跑跳、尖叫、嬉闹，在不断的颠簸中释放快乐的情绪。远远地看到“充气大城堡”时，程程就一路小跑，笑容灿烂地扑了过去。我很开心地把他抱上气垫，转身放鞋。万万没想到，当我转过来的一瞬间，我看见程程的笑容戛然而止，他急切切、颤巍巍地向我伸出双手，小脸上写满恐惧与惊慌！我与他近在咫尺，他却始终无法挪动半步扑进我的怀里！气垫上那些少不更事的顽童们感觉到程程的慌乱，加剧了恶作剧般的欢跳……

　　那一刻，程程在想什么，我无从得知！

　　也许，他脚下感受的，是美丽家园瞬间被夷为平地的轰轰震荡；

　　也许，他眼前闪现的，是幼儿园断壁残垣中的斑斑血迹；

　　也许，他耳边回响的，是冰冷预制板下凄厉的声声呼喊；

　　也许，他脑海浮出的，是慈爱的母亲与奶奶永别了的依依身影；

　　也许，……

　　程程恐惧的目光，如刀似剑，直刺我心。我后悔极了，没等把程程抱下来，扑簌簌的泪水便夺眶而出。我真的是愚蠢至极！8级特大地震的现场感受，不要说孩子，成人们至今都心有余悸啊！时至今日，我还常常在想，如果当初能有一门“灾童心理学”，那该有多好！

　　如今三年过去了，程程快6岁了，即将告别简陋的板房，和爸爸一起住进美丽的北川新县城。据说，他学钢琴了，常常连续一两小时练习而不厌倦，这在同龄孩子中是鲜见的。

　　霍琳hollym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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