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阅读: 3955|评论: 9

《西线无战事》最新译本 | 星期天文学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8-15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jpg

《西线无战事》

[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朱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内容简介······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十九岁的保罗·博伊默尔受到“爱国主义”的激励,跟同学们一起志愿参军,但战争与军队生活的残酷完全超出想象。在新兵训练营里,他们被迫抛弃从前对知识和自由的信仰,接受彻底的改造。短暂的训练后,新兵们被派往前线作战,所见所闻尽是残酷:战壕内都是老鼠、虱子;烈性传染病威胁着每个士兵的生命;战友们一个个阵亡,或受伤被送到野战医院;野战医院设备简陋,药品缺乏,伤患的死亡率极高。

  保罗休假回家,发现德国国内仍沉浸在对于战争的英雄主义幻想中,普通人无法想象士兵们在前线所受的灾难,他和从前的生活已完全脱节,他的感受无人能懂。保罗重回前线,此时战争愈发惨烈,未来一片迷茫……

打赏

微信扫一扫,转发朋友圈

已有 0 人转发至微信朋友圈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西线无战事(节选)」

  1

  我们待在火线后面九公里的地方。昨天我们才换了防,这会儿肚子里都装满了牛肉和菜豆。我们感到一种平和中的满足。每个人甚至还有满满一饭盒的东西可以留到晚上吃。另外,香肠和面包也发了双份。这样可以让我们好好地休整一下。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这种好事了。那个脑瓜像番茄一样的炊事员只顾劝我们吃,他用长柄勺子招呼每一个走过的人,舀给他结结实实一大勺菜肴。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他的炖锅及时清空好用来盛咖啡。加登和缪勒端着两个脸盆,里面的食物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这些是他们的储备,加登这么做是出于贪食成性,而缪勒这么做则是出于深谋远虑。至于加登的东西到底吃到哪里去了,那倒是一个谜,因为他现在和今后一直像一匹瘦骨嶙峋的马。

  更重要的是,烟也发了双份。每个人十支雪茄,二十根纸烟,还有两块嚼烟。在眼下,这已经很可观了。我拿嚼烟去换卡钦斯基的纸烟,这样我就一共有了四十根纸烟,抽一天是足够了。

  说真的,我们其实没有权利得到这些意外的收获。普鲁士人并不那么慷慨大方。多亏计算错误,我们才捞到了这么多东西。

  十四天前,我们不得不开到前线去调防。那一带的战事相当平静,因此待在后方的军需官为我们征用了正常数量的每日给养,供全连一百五十人回来时享用。不料正好在最后那一天,数量惊人的英国重炮向我们袭击,对准我们的阵地不停猛轰,因此我们的损失十分惨重,只

  有八十几个人活着回来。昨天夜里,我们撤离前线安顿下来后,立刻好好地睡了一觉。卡钦斯基说得很对,只要大家能够多睡一点,这个战争也不算太坏。在前线,我们几乎不曾睡过什么觉,一连熬了十四天,时间是够长的了。

  第一批人还没爬出营房,已经是正午了。半小时后,每个人都拿好自己的饭盒,跑到随军伙房前排队,有股油腻和滋养丰富的香味飘了过来。排在长队最前头的自然是最饿的那些人:小艾伯特·克罗普,我们中间头脑最清楚的思想家,所以只当了个一等兵;缪勒,他随身还带着学校里的课本,梦想着考试,在炮火密集轰击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物理定理;勒尔,他蓄着络腮胡子,特别喜爱军妓院里的姑娘,他一口咬定,按照军队里的命令,这些姑娘都得穿上丝绸衬衫,而且在接待上尉以上的客人时,事先还得洗个澡;第四个便是我本人,保罗·博伊默尔。我们四个人都是十九岁,四个人都是从同一个班级里出来,参加战争当

  志愿兵的。

  紧跟在后面的是我们的朋友:加登,一个瘦骨嶙峋的钳工,年纪与我们相仿,在连队里数他饭量最大,坐下来吃的时候,他瘦得像只蚂蚱,可他吃罢了站立起来,却又粗大得如同一只怀孕的臭虫;海伊·韦斯特许斯,也跟大家同年,是个挖泥煤的,他能够轻轻松松把一条配给面包抓在手里,问人家:猜猜看我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德特林,一个农民,他除了农家院和妻子,什么也不想;最后是斯坦尼斯劳斯·卡钦斯基,我们这伙人的头儿,坚强,机灵,狡猾,他年纪四十,有一张土灰色的脸,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一副佝偻的肩膀,还有一个了不起的鼻子,它嗅得出糟糕的天气、可口的食物和舒适的工作。在炊事房前面,我们这伙人站在长队的最前面。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因为那炊事员一直没理会我们。终于,卡钦斯基朝他喊道:“我说,赶快把你的舀汤勺子拿出来吧,海因里希!大家都看到菜豆已经煮熟了。”

  炊事员睡眼惺忪地摇了摇头:“你们先得都到齐了才行。”

  加登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我们都到齐了。”

  那炊事班下士依然不理会:“你们几个都到齐了!可是其他人到底在哪儿呢?”

  “他们今天是不会来吃你的东西了!他们不是在野战医院,就是群葬在地下长眠啦。”

  炊事员知道了这个情况后,茫然不知所措。他动摇了。“可我已经煮了够一百五十个人吃的东西啦!”

  克罗普往他腰里推了一下。“那么这一回咱们倒可以饱餐一顿了。来,开饭吧!”

  加登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那老鼠似的尖脸蛋兴奋起来,一双眼睛狡猾地眯缝着,下颚抽动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道:“伙计,那么面包你也领来了够一百五十个人吃的了,是吗?”

  那炊事班下士愣头愣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加登一把拉住他的上衣。“那香肠呢?”

  那个番茄脑瓜又点了点头。

  加登的皮套裤在颤动。“纸烟也是一样的吗?”

  “是的,样样都一样。”

  加登容光焕发了。“哎呀,这才叫做走运咧!全是给咱们准备的!

  每个人都能得到--让我算一算--一点不错,正好是双份!”

  番茄脑瓜这才回过神来,说:“那可不行。”

  我们都很兴奋,开始围拢过去。

  “那为什么不行,你这个老胡萝卜头?”卡钦斯基质问道。

  “本来是给一百五十个人吃的东西,不能让八十个人给拿走。”

  “我们这就让你看看八十个人怎么把这些东西解决掉。”缪勒喃喃地抱怨着。

  “饭菜我可一点不在乎,但是我只能分发八十个人的份。”番茄脑袋坚持道。

  卡钦斯基生气了。“你这一次就不能宽宏大量些?你领的不是八十个人的军粮,你领的是二连的,这就够啦。那你发给我们吧!我们正是二连嘛。”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动手推撞那个家伙。对这个人谁都没有好感,有过好多次,由于他的过错,饭菜送到战壕里太晚,而且都凉了。因为在炮火底下,他不肯把锅子移得近些,所以我们那些送菜的人不得不比别的连队多跑一段路。现在,一连的布尔克要好得多。他虽然胖得像只冬天的仓鼠,可是临到紧急关头,他甚至会把锅子一直抬到最前面的火线上来。

  我们心里都憋着这股火,若不是连长到来,肯定会发生一场骚乱。他问清了争吵的原因,只说了一句:“是的,我们昨天损失惨重。”

  随后,他朝那锅子瞥了一眼。“这些菜豆看样子还不错。”

  番茄脑瓜点点头。“是用猪油和肉一起煮的。”

  那中尉瞅着我们。他知道我们在想些什么。而且他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因为他到连队来的时候只是一个下士,后来是从行伍中间被提拔上去的。他又把大铁锅的盖子揭开,嗅了一下。于是他一边往前走去,一边说道:“给我送一满盘来。把所有的饭菜都分发掉。我们也许

  用得上。”

  加登在他周围手舞足蹈起来了,番茄脑瓜的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

  “这又不会破费你什么!倒像军需处储藏的东西全属于他一人似的。现在你就动手分吧,你这个爱吃肥肉的家伙,可你千万别数错了。”

  “你真该被绞死!”番茄脑瓜咒骂道。他已经垮掉了,每当事情超出他的掌控时,他就干脆认输。似乎为了要表示对此感觉无所谓,他还主动地给每个人多发了半磅人造蜂蜜。

  今天真是了不起。邮件也送来了,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几封信和报纸。我们溜达到营房后面的草地上。克罗普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人造黄油桶的圆盖子。

  草地右边修建了一座很大的公共厕所,盖了屋顶,结构也很坚固。不过这是给新入伍的士兵用的,他们还没有学会怎么样尽量利用随便哪一件偶尔碰上的东西。我们却需要更好用的。到处散落着一只只矮小的箱子,就是为了那个用途。这些箱子是方形的,很干净,四边都用木板围着,座位舒适得无懈可击。边上还有把手,可以随意搬动。

  我们搬来了三只,围成一个圆圈,大家舒舒服服地坐下。这一坐就坐了两个小时才站起来。

  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们在营房里当新兵,非得用公共厕所不可的时候,我们怎么样感到不好意思。厕所没有门,二十个人并排坐着,仿佛在火车车厢里一般。这样,一眼就可以把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当小兵的必须时刻有人监视。

  这期间,我们学会了对这类小节不再觉得害臊。到后来,比这还要糟得多的事情我们也不当回事了。

  这里虽然是露天,上厕所却全然是一种享受。我再也无法理解,我们从前对这类事情为什么一定要觉得害臊,其实还不是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类事情若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起着那么重要的作用,若不是在我们的心目中偏偏又显得那么新奇,我们也许不会对它们特别注意。对老手来说,它们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事了。

  胃肠这些器官对士兵说来比对别人可要亲密得多。他四分之三的词汇都是从这里得来的,不仅在表达最大的喜悦,而且在表达最深的愤怒时,都能在此处信手拈来。要表达得这样贴切,这样清楚,用任何别的方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回到家里去,家里人和老师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可是在此地,这却是一种通用语言。

  这种强制性的公开,已经使这些事情在我们心目中恢复了它们那纯洁的性质。更何况,它们本来都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舒舒服服地解决一下,正像玩纸牌时拿到一手稳赢的同花顺一样畅快。胡诌出“粪坑传闻”这个词,倒不是毫无道理,这些场所原是部队里的流言市集和公共休息室咧。

  我们觉得此时此刻好过任何铺着白瓷砖的豪华厕所。在那里,只能说是卫生,可在这里,却是美妙。

  眼下真是个出奇无忧无虑的时刻。头顶上是一片蓝天。天边悬挂着浅黄色的照亮的侦察气球,被阳光照得灿烂异常,以及高射炮弹散发出来的一团团白茫茫的烟雾。发射时,这些烟雾就像稻束一样升了上去。

  我们隐约听到前线那沉闷的隆隆声,好像十分遥远的雷鸣。野蜂嗡嗡地飞过,就把这种声音压了下去。

  在我们周围,伸展着一片繁花盛放的草地。青草摇摆着高高的嫩枝,白蝴蝶翩翩翻飞,飘浮在残夏那柔和的暖风上面。我们读着信,看着报,一边还抽着烟。我们摘下了军帽,放在身边。和风拨弄着我们的头发,也在拨弄着我们的语言和思想。

  三口箱子就放在那光闪闪、红艳艳的野罂粟花中间。

  我们把那人造黄油桶的盖子放在膝盖上。这样我们就有了一张非常合适的玩纸牌的桌子。克罗普身边带着一副纸牌。每打完一回一人公开亮牌的牌局,就插进一局拿破仑牌戏。人们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手风琴的乐声从宿营地那边飘过来。我们不时搁下纸牌,向四周张望。一个人会说“孩子们啊……”或者说“那一回可真是九死一生咧……”,于是我们便沉默半晌。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大家都能意识到,不需要用多少言语来表达。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今天就不能再坐在这几口箱子上面了。眼下,已经十分接近这个时候啦。因此,样样东西都是新鲜的,强烈的--殷红的罂粟、可口的食物、纸烟,还有夏天的风。

  克罗普问:“最近有谁看见过克默里希?”

  “他在圣约瑟夫医院里。”我说。

  缪勒认为他的大腿被一颗子弹打穿了,可以幸运地回家养伤了。

  我们决定当天下午去探望他。

  克罗普掏出一封信来。“坎托列克要我向你们大家问好。”

  我们都笑了。缪勒把纸烟扔了,说道:“我倒希望他也在这里。”

  坎托列克原来是我们的老师,一个严厉的矮子,穿一件灰色的燕尾服,长得活像一只尖嘴老鼠。他的身材,跟有“克洛斯特堡的恐怖”之称的希默尔施托斯下士差不多。说也奇怪,天下的不幸往往是由身材矮小的人造成的,比起身材魁梧的人来,他们精力更加旺盛,更加不容易相处。我一向十分留神,绝不去那些矮小的连长管辖的部门。他们大多是些该死的纪律的忠实拥护者。

  在体能训练课上,坎托列克向我们做了长篇报告,直到全班的人,在他的带领之下,一起去地区指挥部报名参军。他从眼镜后面瞪着我们,用令人感动的嗓音说道:“你不愿意参军吗,同志?”这一切仍然历历在目。

  这些教师往往把他们的感情藏在背心口袋里备用,只按课时掏出来向人家炫耀炫耀。可是在那时,这一点我们却并没有想到。

  我们中间,确实有一个人迟迟疑疑,不愿意入伍。那个人就是约瑟夫·贝姆,一个胖胖的、和气的小伙子。可是他还是被说服了,否则他会被周围人疏远的。而且和他一样想法的,在我们中间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不过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因为在那个时候,连自己的父母也随时会说出“懦夫”这个词。大家对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参战都一无所知。其实最明智的倒是那些贫穷和单纯的人,他们都认为战争是个灾难,而那些处境较好的人,本该对战争会产生什么后果看得更加清楚一点,却反而快乐得忘乎所以了。

  卡钦斯基断言,这都是由于他们受的教育使他们变蠢了。这些话,都是他经过仔细考虑的。

  说也奇怪,贝姆是最先阵亡者中间的一个。在一次冲锋时,他的眼睛受了伤,我们把他留在战场上让他等死。没法将他带回来,因为我们自己也是手忙脚乱地逃回来的。那天下午,我们忽然听到他在呼唤,还看见他从前沿阵地朝“真空地带”爬了过去。原来他仅仅是昏了过去,因为他双目失明,而且又疼得发疯,找不着一个掩蔽的场所,所以还没等到有人跑过去把他拖回来,他就被打死了。

  我们自然不能怪罪坎托列克。如果要每个人都承担罪责,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天下有成千上万的坎托列克,他们个个都相信自己做的是好事,用的也是无损于自己的方法。

  而这也正是他们让我们感到无比失望的原因。

  对我们这些十八岁的小伙子而言,他们理应成为我们走向成熟的世界,走向工作、职责、文化和进步的世界,走向未来的中间人和向导。我们常常嘲笑他们,稍稍作弄他们一下,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是信任他们的。他们代表的权威的观念,在我们思想中是和更远大的见识、更合乎人性的智慧联系在一起的。可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却把这种信念完全击碎了。我们不能不认识到我们这一代要比他们那一代更加正直,他们只是在空谈和圆滑方面超过了我们。那第一次密集的炮火就向我们揭示出了我们的错误,而他们教给我们的那种世界观也在炮火底下崩溃了。

  他们仍在继续写文章,发表演说,而我们却已经看到了野战医院和死亡;他们依旧在说对国家的责任是头等大事,而我们却已经知道死亡的剧痛比以前更为强烈了。尽管这样,我们绝不做叛乱者,绝不做逃兵,也绝不做懦夫--这些词,他们原是随便使用的--我们跟他们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我们英勇地参加每一次进攻,但我们还会辨别是非,我们一下子学会了观察问题。于是,我们看到,他们的那个世界已经荡然无存。我们突然觉得孤独得可怕,而又必须一直孤独下去。

  在动身去看克默里希之前,我们先收拾好了他的东西。这些东西,他在回去的路上都要用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野战医院里活动非常繁忙:里面始终弥漫着一股石炭酸、脓液和汗水的气味。这种气味,我们在营房里大多是闻惯了的,可是到这里一闻,却还是感到很不舒服。我们打听克默里希在哪里,他躺在一间很大的病房里,看到我们时露出一种虚弱的表情,其中既有喜悦又有一种无助的愤怒。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有人把他的一块表给偷走了。

  缪勒摇了摇头:“我总是跟你说,不该带这样好的一块表来的。”

  缪勒这个人有点粗鲁,也不太圆滑,要不他就不会吭声了,因为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克默里希是再也不会走出这个病房了。他能不能把表找回来,已经完全没有什么不同,至多也不过把这块表寄给他的家属罢了。

  “情况怎么样,弗兰茨?”克罗普问。

  克默里希把脑袋沉了下去。“还不坏,只是我的脚可他妈的疼得太厉害了。”

  我们看看他的被子。他的腿藏在一只铁丝网篓底下,被子呈拱形盖在上面。我往缪勒的胫骨上踢了一下,因为他差一点就要把外面那些护理员告诉我们的话讲给克默里希听:克默里希的脚已经没有了。他的腿已经被截去了。

  他的气色很可怕,萎黄又苍白,脸上还有一条条异样的纹路,那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因为到如今已经看见过几百次了。那其实不是纹路,而是标志。在皮肤下面,生命已经不再搏动,它被挤到身体的边缘去了,而死神正在从里面起着作用,而且早已把一双眼睛给控制住了。这里躺着我们的伙伴克默里希,前不久还跟我们在一起烤马肉,蜷缩在弹坑里;这仍然是他,然而又已经不再是他了,他的形象变得模模糊糊,仿佛一张冲洗了两次的照相底片。甚至连他的嗓子也变得如同火灰一般沙哑无声了。

  我想起我们当年出来的时候。他母亲,一个胖乎乎的善良女人,陪他到了车站。她不断地流着眼泪,把脸蛋儿哭得又胀又肿。克默里希为此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她无法沉着镇定,简直瘫成一团,成了个泪人。后来她看见了我,一再拉住我的手臂,恳求我到了那边以后照顾弗兰茨。他确实有着一张儿童似的脸,而且骨头也是那么软弱,只背了四个星期的背包,一双脚已经成为平足了。可是在战场上,一个人怎么能照顾别人啊!

  “现在你马上可以回家了,”克罗普说,“如果是等休假,你至少还得等上三四个月才行咧。”

  克默里希点点头。我不忍看他的手,那双手简直像蜡一样。指甲里面还有战壕里的泥土,颜色蓝里透黑,如同毒药一般。我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这些指甲在克默里希停止呼吸以后很久,还会继续生长,仿佛地窖里精灵鬼怪般的瘦细植物。我看到展现在眼前的一幅图画:它们像开瓶器的螺丝钻那样卷起来,一个劲地往上长啊长啊,而同时往上长的还有那腐烂了的脑壳上的头发,好像沃土里的青草,的确像是青草,这怎么可能呢?

  缪勒弯下身去。“我们把你的东西给带来了,弗兰茨。”

  克默里希做了个手势。“把它们搁在床底下。”

  缪勒照他的话做了。克默里希又提起那块表来了。我们怎么才能叫他放心又不引起他疑心呢!

  缪勒直起腰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双飞行员的长筒靴。这是一双漂亮的英国货,用柔软的黄色皮革制成,高到膝盖,从下往上都有带子系缚着,是件叫人艳羨的东西。缪勒一看就很高兴,便把靴底跟他自己那双笨重的皮鞋比了一比,问道:“那你也要把这双皮靴一起带回去吗,弗兰茨?”

  我们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即使他恢复了健康,也只能穿一只皮靴,因此这一双鞋对他总是没有用处的了。可是,照眼下的情况看来,把它们留在这里很可惜--等他一死,护理员自然马上就会将它们拿走的。

  缪勒重新拿起来:“你是不是愿意把这双靴子留在这里?”

  克默里希表示不愿意。这是他最好的一件东西。

  “那我们不妨拿东西来交换,”缪勒又建议道,“在前线这里,人们倒是用得着它。”可是克默里希却没有被说动。

  我往缪勒的脚上踩了一下,他才勉强把这双漂亮皮靴放回床底下去。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随后就告辞了。“好好保重,弗兰茨。”

  我答应他明天早晨再来。缪勒也这样说,他是在想着那双系带皮靴,所以要亲自在场监视。

  克默里希呻吟着。他在发烧。我们到外面找来一个年纪大些的护理员,要他给克默里希打一针吗啡。

  他拒绝了。“要是我们把吗啡开给每一个人,那我们得有满满的一桶才行……”

  “你们只肯好好地侍候军官。”克罗普恶狠狠地说。

  我急忙去打圆场,递给那个护理员一根纸烟。他接过去了。我便问道:“那也允许给普通士兵打一针吗?”

  他很气恼。“你都知道这不行,何必还要问我呢?”

  我又把几根纸烟塞到他手里。“请你给我们帮个忙吧--”

  “好吧。”他说。克罗普跟着他一起进去,因为他不相信这个人,想要自己去看看。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缪勒又把话题转到长筒皮靴上来了。“那双靴子,给我穿起来可合适得真是没有话说咧。穿着自己这双笨重的皮鞋,我总是起泡,一个接一个。你认为他会拖到明天早晨值勤以后吗?要是他夜里就去了,那我们眼看着那双长筒靴--”

  克罗普回来了。“你们觉得--?”他问。

  “没救了。”缪勒惋惜地说道。

  我们朝营房走回去。我想起明天一定要给克默里希的母亲写的那封信。我全身都凉了,巴不得喝一杯朗姆酒。缪勒拔起几根草,塞在嘴里嚼着。蓦然间,矮小的克罗普把纸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狂暴地乱踩,抬起一张毁损了的、心神不宁的脸向四周看着,结结巴巴地说道:“臭狗屎,真他妈的臭狗屎!”

  走了好长一会儿,克罗普已经平静下来了。我们都知道,这是前线士兵精神失常的表现,在这里,每个人有时候都会这样。缪勒问他:“坎托列克写给你的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笑了:“他说我们是钢铁青年。”

  我们三个人都气恼地笑了起来。克罗普在咒骂: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还能够开口说话。

  是的,他们的思维就是如此,这成千上万个坎托列克!钢铁青年。青年!我们没有一个人超过二十岁。但还年轻吗?青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都老啦。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2

  想起来也觉得奇怪,在我家里一张书桌的抽屉里,还藏着一个刚写了个开头的剧本《扫罗》,还有一叠诗稿。不知有过多少个夜晚,我曾从事剧本和诗文的写作。我们差不多人人都做过这种事。可是现在在我看来,那一切已经变得那么虚无缥缈,我都不能理解那时的自己了。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早年的生活就被完全割断了,没费我们吹灰之力。我们常常试着回顾过去,想找到一种解释,可是并不怎么成功。对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言,对克罗普、缪勒、勒尔和我而言,对我们所有被坎托列克称为“钢铁青年”的人而言,偏偏一切都特别模糊。凡是年纪大一点的人,跟他们过去的生活总有着紧密的联系,他们都有立足之地,他们都有妻子,有儿女,有职业,有爱好,这种种联系是那样牢固,便是战争也破坏不了。我们这些二十岁的年轻人,却只有父亲和母亲,有些人也许还有一个姑娘。那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在我们这种年纪,父母的影响是最微弱的,而姑娘们呢,也还不能把我们控制起来。除此以外,也没有多少别的东西了,有几分热情,有一点业余爱好,还有我们的学校。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超出这个范围。而这些东西,现在却一点也没有留下来。

  坎托列克会说,我们正好站在生活的门槛上。看来也正是这样。我们还没有扎下深根,战争就把我们给冲走了。对其他的人,对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个中断,往后的事情他们可以想象出来。但我们却被它抓住了,也不知道将来的结局会是怎样。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眼下我们已经以一种奇特而忧伤的方式变成了被荒废的人。尽管如此,我们并不是常常感到愁闷。

  尽管缪勒很想弄到克默里希的那双长筒皮靴,但他跟别人一样并不缺少同情心,这种人不敢在痛苦面前想到同情。他不过把事情看得更加透彻罢了。要是这双靴子对克默里希还有一点用处的话,那么缪勒宁可赤着脚在带刺铁丝网上走路,也不会去考虑怎么样才能够弄到手。可是按照眼下的情况,那双长筒靴就克默里希目前的处境来说毫无用处,而缪勒却可以很好地利用这双靴子。克默里希就要死了,不管谁能得到那双靴子,反正都不重要了。那么为什么缪勒就不能得到呢?跟那个护理员比起来,他更应该得到这双靴子。克默里希一死,那就来不及了。因此,缪勒老早就在注意了。

  我们早就失去进行其他考虑的能力了,因为其他的考虑全是假的。只有事实是真的,对我们来说才是重要的。何况,漂亮的长筒靴又很少见呢。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当初到区指挥部应征入伍的时候,我们一个班级总共有二十个青年,其中很多人在进营房之前,还生平第一次高兴得忘乎所以地一起刮了胡子。对于未来,我们没有确定的计划。事业和工作的想法只是我们人生理想的一种不切实际的点缀。我们仍然满脑子都是模糊的观念,把人生乃至战争理想化了,甚至给它们增添了一层浪漫

  的色彩。

  我们受了十个星期的军事训练,这段时期所进行的培养改造,比在学生时代的十年影响更加深远。我们懂得了,一颗擦亮的纽扣要比四卷叔本华的著作更为重要。先是惊讶,接着是怨恨,最后是满不在乎。我们意识到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思想,而是靴子刷;不是智力,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磨炼。我们怀着热情和渴望成为了士兵,可是他们却千方百计把这些东西从我们身上打下来。三个星期过后,我们再也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是不可思议的了:一个穿着镶边制服的邮递员,对我们来说要比从前我们的父母、我们的老师、从柏拉图到歌德的全部文化都有着更大的权威。我们用那年轻的已觉醒了的眼睛,看到我们的老师们所保持的关于祖国的传统观念,此刻在这里已经化成对个性的抹杀,即使对最卑贱的奴仆也绝不会被要求这样做:敬礼,立正,分列前进,举枪致敬,向右转,向左转,鞋跟相碰的声音,辱骂以及故意想出的千百种折磨。我们之前设想我们的任务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没料到发现我们接受着英雄主义的训练,竟同马戏团里的马匹完全一样。可是不久,我们也就习惯了。我们甚至还懂得,这些事情中有一部分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其余部分只要做样子就够了。在分辨这两类事情上,士兵倒是有着一种出色的嗅觉。

  我们一个班级,三人一群,四人一伙,分散在各个排里,跟弗里西亚的渔夫、农民、工人和手工业者在一起,大家很快就成了朋友。克罗普、缪勒、克默里希和我,编在第九排,排长是希默尔施托斯下士。

  他在营房里被看作是折磨人最残酷的家伙,而他也因此颇为自豪。他身材矮小,肢体结实,两撇赤褐色小胡子打了蜡,已经服了十二年军役,原来的职业是邮递员。他特别不喜欢克罗普、加登、韦斯特许斯和弗里西亚群岛,位于北海,分成三群:西弗里西亚群岛属荷兰,东弗里西亚群岛属德国,北弗里西亚群岛分属德国与丹麦。我,因为他感觉到我们身上有种无声的反抗。

  有一天早晨,我给他整理了十四次床铺。每次他都能找出些差错,把叠好的床铺又抖乱了。我曾花了二十个小时--中间当然也歇过几回--把他那双古老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皮靴揉得和黄油一样软,连希默尔施托斯自己也挑不出瑕疵来。我又曾奉他的命令,用一柄牙刷去擦干净下士住的宿舍。克罗普和我还曾奉命拿着一把笤帚和一只铁簸箕,去清扫营房庭院里的积雪,若不是偶然被一位中尉撞见,把我们打发走,还申斥了希默尔施托斯一顿,那么我们准会继续干下去,直到冻死为止。可惜这件事的后果,只是使希默尔施托斯更加怀恨我们。接连四个星期,每逢星期日都轮到我站岗,还在营房里值了四个星期的班。我得背着全副行军装备和步枪,在那又松又湿、新翻耕的田地里练习“预备,跑步走”和“卧倒”的动作,直到我变成一团污泥,筋疲力尽为止。四小时之后,我还得向希默尔施托斯报告,那时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洗干净,不过擦破的双手还在流血。我曾和克罗普、韦斯特许斯、加登一起,没戴手套在严寒之中一口气“立正”了一刻钟,光手指搭在那冰冷的步枪钢管上,而希默尔施托斯还暗中监视着我们,看我们的手指是不是有挪动。我曾在凌晨两点钟,只穿一件衬衣,要从营房的最高层跑到下面的庭院,一连八次,因为我的抽屉冒出放东西的矮凳边缘仅仅几厘米。下士希默尔施托斯挨在我旁边奔跑,往我的光脚趾上乱踩。在训练拼刺刀的时候,我经常得跟希默尔施托斯对打,我拿的是一件沉重的铁质武器,而他用的是一支轻便的木枪,因此他很容易打着我的胳膊,直到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回,我实在气疯了,便不假思索地朝着他冲过去,往他肚子上狠命地撞了一下,把他撞倒了。他到连长那里去诉苦,连长只是对着他发笑,跟他说应该自己留心才是。他知道希默尔施托斯的为人,看到他当众出丑,似乎没有一点不乐意的样子。我练成了一个双杠能手,还逐渐成了举重行家。我们本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发抖的,可是这匹脱缰的驿马毕竟制服不了我们。

  一个星期天,克罗普和我用杠子抬着尿桶穿过营房的场院,希默尔施托斯正巧走过来,他打扮得整齐光洁,准备出去,这时便停在我们的面前,问我们有多喜欢干这个工作。我们不由自主地绊了一下,把桶里的东西统统泼在他的腿上。他暴跳如雷,可是我们也已经忍无可忍了。

  “应当关禁闭!”他吼道。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克罗普也已经受够了。“可事先得来一次调查,那我们就可以把真情吐露出来了。”他说。

  “你怎么能这样跟士官说话!”希默尔施托斯咆哮着。“难道你神经错乱了不成?你等着吧,自会有人来审问你的!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把有关你下士先生的事统统揭发出来!”克罗普说,将手指放在裤裆缝那里,这是一个侮辱性的手势。

  希默尔施托斯发觉我们是故意这样干的,便一句话也没说,走开了。可是在消失以前,他还吆喝了一句:“你们自讨苦吃。”--但是这已经是他权威的终结了。他后来在新翻耕过的田地里又试过一次,要大家“卧倒”和“预备,跑步走”。每一道命令我们都是执行的,因为命令终归是命令,总得要服从。但是我们执行得那么缓慢,把希默尔施托

  斯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从容不迫地跪下去,随后用胳膊撑着地。他气坏了,下一道命令都喊完了,我们上一个动作还没结束。我们还没开始流一滴汗,他的嗓子可已经嘶哑了。从此以后,他便不再来挑衅。虽然他还是一直管我们叫下流坯,不过口气里多少带着一种尊敬的意味。

  还有许多相当正派的下士,他们可要通情达理得多。不过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不想丢了自己的好差事,而这个目的就只有靠对新兵严厉才能达到。

  因此,营房场院上所有的军事训练项目,只要可能,我们就得全部进行一遍,常常气得号叫起来。我们中间有一些人因此得了病,沃尔夫就是患肺炎死的。可是,如果就此认输,自己也未免觉得可笑。我们变得严酷,猜疑,残忍,爱报复,粗野--而这也挺好,因为这些特点正是我们缺少的。如果我们不经过这段时期的训练就跑到战壕里去,那么大部分人一定会发疯。只有现在这样,我们对行将到来的事情才有所准备。

  我们没有被摧毁,倒是适应了下来。我们二十岁的年华,固然使其他许多事情变得艰难,可是在这一点上却帮助了我们。不过最最重要的是,它在我们心里唤醒了一种强烈、实用的集体精神,这种精神在战场上便发展成为战争中产生的最好的东西:同志友谊!

  我坐在克默里希的床旁边。他越来越衰弱了。我们周围是一片喧腾吵闹。一列运送伤病员的火车刚刚开到,那些可以转移的伤员正在一个个被挑出来。医生从克默里希的床边走过,连望也不望他一眼。

  “等下一次吧,弗兰茨。”我说。

  他用臂肘撑在枕头上,抬起身来。“他们把我的一条腿给截掉了。”

  原来他也已经知道啦。我点点头,回答他说:“你应当高兴,这样一来你倒可以没有事了。”

  他没有吱声。

  我又说:“你本来可能两条腿都保不住的,弗兰茨。韦格勒没有了右胳膊。那要糟糕得多。况且,你可以回家去了。”

  他瞅着我。“你真的这样认为?”

  “当然。”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这样认为?”

  “没错,弗兰茨。只等你手术过后,健康恢复。”

  他招呼我挨近一点。我朝他弯下身去,他小声说道:“我看不见得吧。”

  “不要胡说,弗兰茨,过两三天你自己就会看到。那其实有什么大不了啊?只截去一条腿嘛,比这个更糟得多的创伤在这里也会给缝好的。”

  他擎起一只手。“可你看一看这里,这些手指。”

  “那是动了手术的结果。只要你吃得好些,马上就会恢复过来的。他们对你照顾得还不错吗?”

  他指了指一个碟子,里头的东西还剩下一半。我激动了。“弗兰茨,你一定得吃啊。吃是主要的。这食物看上去挺好。”

  他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我曾经想做一个林区主任管理员咧。”

  “你还是可以做的嘛,”我安慰他说,“现在有种了不起的假肢,让你简直看不出残缺了什么。是直接装在肌肉上的,有了这种假手,手指可以活动,你可以干活,甚至可以写字。而且,这类东西随时都有新的改进。”

  有片刻工夫,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随后他说道:“你可以把我那双系带皮靴带去给缪勒。”

  我点点头,心里捉摸着,该说些什么话来鼓舞他。他的嘴唇咧开了,嘴张大了,牙齿露了出来,看去像是白垩做的。皮肉萎缩,额头更显突出,颧骨也凸了起来。骨骼在往外挪动。眼睛早已陷了下去。再过三两小时,什么都会过去了。

  他这种情况,我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我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这使得他与别人不一样。我曾经抄过他的作文。在学校里,他老是穿一件深棕色的外衣,系着一根带子,两个袖子都已经磨得发亮了。我们这些人里,也只有他一个能在单杠上做大翻转。当他翻单杠

  的时候,头发如丝一般飘散在脸上。坎托列克为他而感到自豪。可是吸烟他却受不了。他的皮肤非常白净,倒有几分女孩的模样。

  我朝自己的长筒靴瞥了一眼。这双靴子又大又笨重,裤脚都塞在了里面。套着这两个宽大的靴筒站起身来的时候,看样子倒是又魁梧又健壮。可是等我们去洗澡,把衣服都脱光了的时候,蓦然间我们又只有两条纤细的腿和两只瘦小的肩膀了。我们不再是军人,而是跟孩子差不了多少,谁也不会相信我们还能背行军装备。我们赤身裸体站着的那个时刻,可真是个古怪的片刻。那时,我们又变成了普通人,而且我们自己几乎也有那样的感觉。

  洗澡的时候,弗兰茨·克默里希看上去又瘦小又柔弱,真像是一个小孩子。现在,他躺在那里,为的是什么呢?全世界的人都应当从这张床边走过去,说:“那是弗兰茨·克默里希,十九岁半,他不愿意死。就别让他死吧!”

  我的思想混乱了。一股石炭酸和坏疽的气味充塞在肺里,仿佛稠粥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天逐渐暗下来了。克默里希的脸变了颜色,他从枕头上抬起脸来,苍白得闪闪发光。嘴稍微动了一动。我朝他靠近一点。他悄没声息地说:“如果你找到我的表,就把它送回家去。”

  我没有回答。这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能够安慰他。我觉得很难受,因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太阳穴已经凹陷下去的额头,这张仿佛只看见牙齿的嘴,这个尖簇簇的鼻子!还有家里那个正在流泪的胖女人,我还得写信给她。要是这封信早已发出去了,那该多好啊!

  医院里的护理员,拿着瓶和桶,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跑过去。有一个人过来了,向克默里希觑了一眼,随即又走开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他正在等着,多半是想要那张床。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朝弗兰茨弯下腰去,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这样会救他的命似的:“也许你就要到克洛斯特堡康复所去,弗兰茨,那个康复所在许多别墅中间。到那时,你可以从窗子里望出去,越过田野,看到天边那两棵树。眼下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庄稼都已经成熟,一到傍晚,田野浴着阳光,看去像是珍珠母似的。还有克洛斯特河边那条白杨夹道的小径,从前我们还常常到那边去捉棘鱼呢!你可以再弄一个鱼缸,在里面养些鱼,你可以随便出去,用不着问什么人,要是高兴,你甚至还可以弹钢琴咧。”

  我朝他那张藏在阴影里的脸俯下身去。他还在呼吸着,很轻很轻。他的脸湿漉漉的,他正在流泪呢。由于我这一番蠢话,搞成一个何等糟糕的混乱局面哪!

  “可是,弗兰茨,”我用一只手臂挽住他的肩头,把我的脸贴到了他的脸上,“你现在要睡一会儿吗?”

  他没有回答。眼泪从他的腮帮上滚下来。我原想把他的泪水抹掉,可是我的手绢太脏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紧张地坐着,仔细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他也许要说什么话。万一他开口,喊叫起来,该怎么办呢?可是他只是在哭泣,头转到了一边。他没有提起他的母亲,或者他的兄弟姐妹,他什么也没说,这一切都已经落到他的后面去了。他现在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只有他那十九岁的小小的生命,他哭泣,因为这个生命就要离开他了。

  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令人不安、最使人难受的一次离别,虽然蒂德耶恩的情况也一样糟,他喊着他的母亲,他是个跟熊一样结实的家伙,一双疯狂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拿着一柄刺刀,不让医生走近他的床前,一直到他颓然倒下去为止。

  忽然间,克默里希呻吟起来,喉咙里开始发出一种咯咯的响声。

  我一骨碌跳起身,磕磕绊绊地奔到外面。“医生在哪儿?医生在哪儿?”

  我看见一身白色罩衫,便一把把他抓住。“快来,弗兰茨·克默里希快要死了。”

  他挣脱了身子,问一个站在旁边的医院护理员:“哪一个?”

  他说:“二十六号病床,一条大腿给截掉的。”

  他呵斥道:“这我怎么知道啊,今天我已经截掉五条腿了!”他把我推开,对那个医院护理员说:“你去照料一下吧。”便一溜烟跑到手术室去了。

  我跟那个护理员一路走着,气得直打抖。那个人瞅着我说:“今天早晨从五点钟起,一个手术接着一个手术--简直发疯了,我告诉你,光是今天,已经死了十六个--你们那位是第十七个。总共大概要有二十个咧--”

  我头晕脑涨,忽然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我再也不想吵骂,那是毫无意义的,我真想一头栽倒,永远爬不起来。

  我们站在克默里希的床边。他已经死了。那张脸仍然湿漉漉的,淌着泪水。他的眼睛半睁着,颜色黄蜡蜡的,像是用旧了的角质纽扣。

  那护理员往我的腰肋碰了一下。“你打算把他的东西给带走吗?”

  我点点头。

  他接着又说:“我们得马上把他搬走,我们需要这张床。外面,他们都还躺在地板上呢。”

  我把克默里希的东西收拾好,将他的士兵证章解下来。护理员问起他的薪资簿在哪儿。我说很可能在军营办公室里,说罢就走了出来。在我背后,他们早已把弗兰茨放在一张帐篷布上了。

  走到门外,我感觉到黑暗和晚风拯救了我。我尽可能深深呼吸着,觉得微风吹在我的脸上,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既温暖又柔和。姑娘、繁花盛放的草地、白云,这些思绪忽然飞进我的头脑里。我那双穿着长筒靴的脚开始向前移动,我加快了步子,我奔跑起来。士兵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声,却不清楚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大地涌起一股力量,穿过我的脚底,注进我的心头。黑夜仿佛闪电似的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前线瓮声闷气地轰鸣着,如同鼓乐的合奏。我的四肢在灵活地移动,我觉得自己的关节很有劲,我大声而急促地呼吸着。黑夜活着,我也活着。我感到一阵饥饿,一阵比光从肚子里涌起来的更为强烈的饥饿。

  缪勒站在营房门口等着我。我把那双鞋给了他。我们走到里面,他就拿来试了一下。他穿起来正合适。

  他在自己的存货里翻拣着,找出一段美味的干腊肠送给我,除了这个,还给了我热茶和朗姆酒。

  (本篇选自《西线无战事》最新译本)

 楼主| 发表于 2017-8-15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者简介······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ErichMariaRemarque,1898~1970),德裔美籍小说家。出生于德国一个工人家庭,18岁时志愿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前线负伤,战后做过教师、记者、编辑等多种工作。1929年,小说《西线无战事》出版,引起轰动,迅速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使他成为蜚声世界的作家。因为他的反战立场,纳粹上台后,将他与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公开焚毁。1938年,他被剥夺德国国籍,后流亡美国。1947年,他加入美国国籍,次年返回欧洲并定居瑞士。1970年9月25日,雷马克在瑞士逝世。1991年,雷马克的家乡奥斯纳布吕克设立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和平奖。

  雷马克的著作大多带有自传色彩,用词精练,抒情的书写中却透出客观、冷峻的气质,被比作德国的海明威。他一生共著有十五部小说、三部剧本和两部文集,其中,《西线无战事》《凯旋门》《三个伙伴》《爱与死的年代》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

  译者:朱雯(1911—1994),江苏省松江县(现属上海市)人,著名翻译家、作家。1928年,朱雯进入东吴大学文学院学习,读书期间即开始翻译丁尼生、高尔基等人的作品,同时也有小说和诗歌发表,出版了首部短篇小说集《现代作家》和首部长篇小说《旋涡中的人物》。大学毕业后,朱雯任省立松江中学国文教员,业余时间仍进行翻译和创作,还曾与施蛰存合编《中学生文艺月刊》。抗战爆发后西行,于广西桂林高级中学任教。1939年,朱雯初到上海,曾任中学教员和新闻翻译。1943年,因“抗日罪”被捕,出狱后前往安徽屯溪的上海法学院任教。战争结束后,他返回上海定居,在高校任教并翻译。

  朱雯一生译著颇丰,主要有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凯旋门》《里斯本之夜》等多部作品及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三部曲。他所译的雷马克作品虽然是从英文转译,但译笔忠实而流畅,感情充沛,影响深远。

发表于 2017-8-18 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倒车入库、侧方停车增加时间限制,路口不礼让行人直接不合格,超车项目中增加“回头观察”动作……日前,新修订的《机动车驾驶人考试内容和方法》主要变化内容对外公布,新标准让不少学车网友担心考试难度增大。业内专家分析,新标准更注重驾驶员的素质考核,让驾驶培训和考试更加贴合实际。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