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队上为我腾出了位于这个大院左下角一个堆放杂物的房间。修补了破损严重的墙面,又为我新做了一扇新门。房间约30平米,靠里面摆上了一张床,靠门处垒了烧秸秆的炉灶。两个炉膛,一个放一口铁锅用来炒菜,一个放一个铝锅(四川人称“锑锅儿”)用来做饭。炉口上方也为我吊上一个泥壶,当地人几乎家家都有在炉膛口边挂一个大泥壶的习惯,利用从炉口飘出的火焰来烧热水。我看不习惯,没有挂几天就把那泥壶取下另做它用了。房内中间摆放一张小矮方木桌,给这张桌子配了两条小长板凳。另外还有一个可以装粮食的木柜子,当然还有其它一些必须的劳动工具,这样就较完整地构成了可以让我“安居”的家。让我“安居”,必是为了让我“乐业”。
我“乐业”,他们怎么干我也怎么干。男人们爱打赤脚走路,我也打赤脚,习惯后,打着赤脚走在泥泞的田边小道上真比穿着鞋稳当。男人们爱光膀子(四川人称“光胴胴”)干活,我也光膀子,很快前胸后背就被火辣的阳光烤成了棕色。我学干各种农活,唯有赶着牛犁田这事没去干过。队上有两条水牛,那可是队上宝贵财物,使唤牛固定了专人。相邻队上就出现过一次水牛伤人事件,水牛不知何故疯了,把一个人给活活顶死。
这里出工每天分三个时段,早晨、上午和下午。作息时间完全依照生产队长的生物钟。队长姓王,50来岁,已经有了孙子,人瘦小精干。其实队上的人没有几个不是瘦子,下田干活,裤腿一卷都可以卷到大腿根。虽然瘦,但个个体力比我强。队长的家在大院后面不远处,出工信号是敲响吊在他家屋檐下的那个块钢板,“铛”,“铛”几下,声音能覆盖整个生产队。听到铛铛声人们纷纷从家中走出。而对于早上,往往是由敲击声才把我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早上我是异常的麻利。爬起来第一件事是点燃炉火,炉膛内塞足秸秆,锅里加水、下米,然后快速地洗脸、刷牙,用时不过两分钟,之后就带上农具走出房门。当收早工回来,炉膛里的秸秆已经燃尽,锅里的饭也好了。水加得少成干饭,加得多了是稀饭,稀饭干饭对我都无所谓,总之我每顿要吃四、五两的饭。我饭量不错,吃面条最多时能吃下一斤。
那年头,农村劳动很辛苦。我所在的生产队人均约两亩土地,地并不多,但队上却有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几乎没有农闲之说,过春节也仅统一放假三天。当然平常也可以因事不出工,但不出工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钱,社员可是全靠挣工分过日子。队上的劳动方式是原始的,机械化程度等于零。生产队没通公路,交公粮到区上十多里路全靠肩挑背扛。生产队没有电也就没有水泵,灌溉坡顶上土地要从坡下堰塘里把水一桶桶的挑上去。那阵“农业学大寨”也是瞎折腾。坡地改平地,地虽然靠人力弄平了,但却让熟土变成了生土,反而影响了产量;弯曲的田坎改直,把多年形成的老田坎拆毁,重新垒直,看着顺眼了,可是到了大雨天新田坎很容易被冲垮。那时的社员就犹如仅仅是为干活而活着的工具。
那年头,农村生活很贫穷。由于是计划经济,生产队在生产上没有多大的自主权,很多时候要听公社指挥。让你种双季稻,你不能种单季,人力物力要多花出一倍,但其产量与单季差不多。让你种植棉花,你不能改种成其它。该地区气候、土壤并不适合种棉花,然而不种又不行,否则完不成上交任务。公社化制度实行的是先国家,后集体,不论年景好不好,先保证完成上交给国家的任务,之后剩下的才由社员们拿来分配。辛苦一年干下来能到大家手里的粮食并不多。红苕一直是当地的主粮,该区域由此被戏称为“苕管区”,这是与“黄泛区”同类的词汇。社员一年工分收入也少得很。我的生产队一个全劳动力一天仅能结算两、三毛钱。因贫穷,人们吃顿肉(四川人叫“打牙祭”)都算是一种奢侈享受,一年享用不了几次。那阵谁家买了肉队上都会羡慕的议论一番。队上曾发生过一次打赌的故事,打赌结果差点没把人胀死。饥饿与贫穷会让人做出很多傻事来。
那年头生活艰辛、贫穷但我却从没有看到过他们有任何的抱怨。他们能满足现状,或许是缘于他们淳朴、善良,是地道的良民百姓,也或许是缘于有过“三年自然灾害”的经历,他们的认知恐怕是只要活着就是幸福。我认识一个相邻生产队的人,他年龄与我相近,是个孤儿。我曾不经意地问他怎么家里只有你一人,他告诉我,他家原本有九口人,在那三年里都死了,只他一人活了下来。他同时告诉我,我的生产队也死了不少人。之后我注意到队上每个家庭人口都不多,队里上六、七十岁的老人很少、很少。对此我没有问队上的人,队上也无一人向我谈起过那“三年自然灾害”的状况。现如今有人说那三年全国死去的人超过两千万,我真不能说这一定是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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