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东北亚注定不会平静。一方面美韩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并加快萨德部署；另一方面，朝鲜核武能力急速飙升，并表现出越来越强的野心。再加上金正男事件、中国对朝煤炭禁运等影响，加剧了外界对于东北亚在未来发生局部甚至全面战争可能性的猜测。
本文专访了曾担任外交部朝鲜半岛事务办公室主任、现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员的杨希雨。在杨希雨看来，萨德入韩已成既定事实，无任何翻盘的可能。而朝核问题的最终解决，关键钥匙还是在南北双方。
问：根据韩国国防部3月7日发布的消息，萨德系统的部分装备，已经在6日通过军用运输机运抵驻韩美军乌山空军基地。韩国国防部也表示将尽快经过相应程序陆续将萨德系统部署在星州基地。在你看来，这是否意味着在韩部署系统已经是定局？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杨希雨：前不久乐天集团换地是一个强买强卖的交易，乐天换地的交易在后，美韩军演演练“萨德”在先。美国、韩国通过军演一方面高调宣誓“萨德”，对朝鲜增加军事压力，演习过后就把“萨德”留下来了。所以演习之前如果不把地解决了，就没有办法一步步往下推，因此才有这么个强买强卖的交易。入韩之后，这也就标志了现实上的板上钉钉（过去是判断上的板上钉钉），不可逆转了。问：朴槿惠已经被弹劾下台，外界一直也寄望于韩国新任总统的上台，可能会让局面有所逆转。
航拍韩国星州高球场“萨德”部署基础工程（图源：VCG）
杨希雨：首先，无论是韩国哪一个党派赢得大选，“萨德”这一既成事实恐怕难以改变。因为韩国很多事情特别是防务上的事情，是美国人说了算，而不是韩国人说了算。现实中，只要是同盟国家之间，就不会有平等，一定有盟主，一定有主次之分。特别在朝鲜半岛面临威胁的过程中，美韩联盟中，美国一定主，韩国一定是次。所以即便是反对萨德的人当了总统，也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像特朗普没当选时说了很多事情，比如禁穆令，但是不行的话他还得修改。做了韩国总统的人就要对美韩同盟负责任。
所以我认为无论谁当选韩国总统，“萨德”部署在当选之前到总统当选的时候，要么就已经部署完成，要么就是在进行中，而且是在美军基地，很难翻盘。即便出现暂停键，暂停的也只是各种意见的整合，最后还是要统一到美国的立场上，所以不管这个过程是曲折还是平顺，最后“萨德”在韩国落地是不可逆的过程。
问：面对这样的既定事实，中国方面有怎样的应对机制呢？
杨希雨：现在很难判断中国官方的具体应对机制，但是大的方向上不难看出韩国引入“萨德”以后，使中韩之间20多年积累的政治和战略互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对韩国迅速上升的战略怀疑。这个怀疑的根源是，“萨德”远远不能满足韩国的安全需要，但是却深深刺痛了中国的战略安全利益，韩国为什么还要执意部署？换言之，一方面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和用处，另一方面对别人还有很大的害处，这自然引起中国对韩国强烈的怀疑。
我不大同意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萨德”远远超出了韩国的防务需要。恰恰相反，“萨德”是远远不能满足韩国的防务需要。因为“萨德”连首尔地区都覆盖不了，连这种地区都覆盖不了，谈何保卫韩国安全？这也加剧了中国的战略怀疑。这种怀疑下，恐怕影响到中韩的各个领域，从政治、外交、军事、经贸乃至文化，都要受到非常严重的冲击。就像两个企业家之间，如果有相互信任，生意就有得做，如果一方对另一方有非常强烈的怀疑，那么生意就没得做。所以方向上看，中韩在各领域的交往都会受到巨大的影响，这个大的方向是一定能看得出来。
从军事角度来看，“萨德”本质上对中国的军事安全造成了巨大威胁，所以“萨德”落地后，中国被迫要加强反制反导的军事能力。换言之，“萨德”在军事上对中国将形成倒逼机制，倒逼中国进一步加强导弹穿透能力，建立自己的反导体系，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问：以你的推测，中韩之间各个领域关系持续恶化下去，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外界也在猜测中韩“准断交”的可能。
3月6日晚，“萨德”反导系统首批零部件抵达韩国（图源：VCG）
杨希雨：事实上，在国家关系当中有断交状态、建交状态、复交状态。所谓的“准断交”没有明确的定义，或者只是根据一个特殊情况造出的一个词。“准断交”究竟是什么状态，还很难描述。但是有一个更准确的词，就是“萨德”入韩由于挑起中国巨大的战略怀疑，会使中韩关系降到冰点。具体来说，就是两国关系已经跌到了比断交好不了多少的程度，跌到了继续保持外交关系情况下不能再糟糕的地步。
问：自乐天同意为美国导弹防御系统提供部署用地后，中国官方媒体和民间都反应很激烈。但在谴责和抗议背后，也不难看出中国官方层面的节制，以及不想彻底与韩国撕破脸的诚意。你怎么看待从官方媒体到民间的这种反对乐天、韩国的做法呢？
杨希雨：首先，官方对于乐天的批评、抨击和民间对乐天的抵制，中间没有一个直接的联系。民间对乐天的抵制，是一种自发的，并不是有组织的，因此这和官媒抨击乐天是没有关系的。中国官方媒体为什么抨击乐天，原因恐怕还是在于乐天集团参与了韩国政府践踏中国安全利益的这种交易，所以才有了这种抨击。
但是实际上在整个“萨德”问题上，有三个角色：美国政府、韩国政府以及乐天集团。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谋划是美国，实施者是韩国政府，乐天是个三明治。乐天集团曾经一再推迟换地交易做决定，就反应出这种三明治心态：一方面不想丢掉在华利益，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把柄和短处捏在韩国政府手里。
我们都知道，乐天有很多丑闻，上到掌门人的直系亲属，下到高管，很多把柄是捏在政府手里的。如果断然拒绝同韩国政府的交易，这个集团恐怕连生存都是个问题。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韩国政府做了一个很不光彩的事情，为了履行自己的政治决定，做了违反市场基本原则的强买强卖的交易。
问：对于萨德入韩，也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正是中国错误且完全失效的朝鲜半岛政策导致的结果。你怎么看这一论断？
杨希雨：我觉得这个论点非常荒谬，而且荒谬到不值一驳的地步。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萨德”的部署，韩国都说是为了防御朝鲜导弹保卫国家安全，可是我讲了连首尔都保卫不了，它还保卫什么呢？按照某些专家的逻辑，如果中国按照美国要求去做了，难道美国就不搞萨德了吗？我相信不管中国在朝核问题上做什么，或者朝鲜在朝核问题上做什么、不做什么，美国在东北亚部署“萨德”是必然的。因此那种说因为中国如何如何所以美国部署萨德的论调，本身是替美国人帮腔，而且帮得比较低劣，既不专业也不符合事实。
问：可不得不说，中朝在一系列事件之后，本就龃龉不堪的脆弱血盟关系遭遇重创，而双方喉舌在2月底所爆发的激烈口水仗更是罕见地将其公开化。你如何看待中朝之间近日关系的“恶化”？这会否最终导致中朝血盟关系走向破裂？
杨希雨：首先，中朝关系在21世纪的现实世界中不是血盟关系，而是正在建立一种国与国之间的正常友好关系，这是其特性。这种友好关系现在处于一个低谷，低谷的原因非常简单，但是也非常深刻，也就是中国同朝鲜在核问题上的分歧深化了。
过去朝鲜搞核武器，但也强调最终目标是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现在朝鲜把立场改了，朝鲜半岛不搞无核化，就是要搞核，而且理据是全世界都搞无核化自己才搞，这也造成中朝分歧加深。至于朝鲜官方媒体对中国的抨击，中国无意也没有兴趣去理睬这种污蔑和攻击，或者说这种说法本身不值一驳。
问：之前采访你时，你提到朝鲜半岛的主要当事方，永远是南北双方。但是我们看到，现在美韩一方在进行大规模军演，持续加大对朝鲜的军事压力，朝鲜一方则不顾国际社会反对，违反联合国安理会决议，执意推进核导的开发，最近又试射了四枚弹道导弹。在你看来，这样的现状是否意味着半岛问题基本上进入了死循环，还有无破局的可能？
杨希雨：目前是一个死循环，没有破局的点，但是我对未来是充满信心的，因为没有哪个政权的决策者愿意把自己的国家往坏处推的。现在的死循环随着时间的推移，南北双方的机会成本、代价会越来越高，现实将迫使他们不得不调整现在的政策。
现在南北双方在互做加法，都在提升自己的军事实力，以及增加对对方的军事压力，这种互做加法总有一天会加不下去，因为对对方增加军事压力的同时也是增加对自己的军事压力。20多年下来，无论是朝鲜还是韩国都比过去更不安全了，这就是互做加法的结果。如果再加下去，双方都会越来越不安全，这种受损的程度会让他们逐渐地不堪重负。到最后，我相信南北双方还是会从自身的利益考虑，还是得回到六方会谈的正轨上来。
问：在回到六方会谈之前，这种恐怖平衡会不会走上弯路以至于局面不可收拾？
杨希雨：不会的，南北双方都没有做好迎头相撞的准备，所以互做加法也是有限的。朝鲜可以讲把对方推向火海，可以讲20年、30年，但是真正想变成火海，实际上也是自己变成火海。因为南北双方实际上是命运共同体，真正要爆发战争，双方肯定没有赢家，这一点南北双方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所以说不管愿意不愿意，政策调整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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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5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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