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前，龙泉驿人过得有滋有味
在一条长长的街道上，两边房屋鳞次栉比，路边繁茂的树木下，摆放着各种等待交易的物品，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或肩挑背扛，或空手闲逛；茶铺里坐满了茶客，有的相谈甚欢，有的左顾右盼，有的闭目养神；临街的小饭馆，案桌上摆满了装着菜肴的碗碟，老板满眼期待地等着顾客的光临……
或许，从以上文字的描述，您会认为这是如今四川某个小镇的日常生活。事实上，这是75年前的简阳县龙泉驿（今成都市龙泉驿区）社会生活的真实鲜活写照。
2016年11月，成都市龙泉驿区档案局（馆）收集到一本来自美国的老杂志、1941年11月24日出版的《生活》周刊杂志。其中8个页码的“龙泉驿专题”摄影报道，让我们得以窥见75年前龙泉驿的社会生活状况。
一本75年的《生活》杂志
《生活》杂志
2009年，美国《生活》杂志陆续在网上公布其摄影师历年所拍的上千万张照片，其中有关中国的老照片引发中国网民的关注。尤其是数百张关于今四川成都市龙泉驿区社会生活的老照片，更让人印象深刻。
龙泉驿区档案局（馆）对此保持了高度关注，从各种渠道收集相关照片。几经周折，终于在2016年11月拿到了刊载有8个页码的“龙泉驿专题”的1941年11月24日那一期的《生活》杂志。
华西都市报记者在龙泉驿区档案局（馆）看到了这本杂志（上图）。这本杂志比八开的报纸版面要宽要高，成色较新，虽然纸张因75年的岁月流逝显得有一点点泛黄，但其韧性良好，摸起来有一点铜版纸的感觉。彩色印刷的时尚画面没有褪色，依旧鲜艳，而且图片画面细腻，清晰度高，甚至比现在一些报刊杂志的印刷质量还要高。
《生活》杂志是一本在美国发行的老牌周刊杂志，地位与《时代》杂志相差不远。前身是1883年在纽约市曼哈顿发行的《幽默》周刊。1936年，出版商亨利·卢斯买下《生活》杂志。带着用图片而非文字讲故事的坚定信念，卢斯在1936年11月23日启动了全新意义上的《生活》杂志。
《生活》杂志的发行量随后迅速飙升。4个月后，从第一期38万册涨到单周100万册。1941年末，美国全面卷入二战，《生活》杂志把遍布二战战场各个角落的精彩瞬间，通过图片新闻的形式，告知本国读者，更增加了其销量。
1953年2月，杜鲁门总统离任后不久，宣布《生活》杂志将全面代理他的回忆录。因为杜鲁门认为，在《生活》杂志上发表回忆录，代表了极大的荣耀。
进入1970年代后，《生活》杂志走向下坡路，其间经历了两次停刊。2007年4月20日，曾辉煌一时的《生活》杂志宣布第三次停刊，彻底结束其在世界杂志史上的历史使命。
一个《中国式小镇》专题
被称为“世界性事件新闻摄影家”的摄影记者卡尔·迈当斯（Carl Mydans），受《生活》杂志派遣，1941年1月携夫人抵达重庆，开始在中国长达数月的采访报道。他把镜头对准重庆、潼关、西安以及龙泉驿等地的社会、军事、生活和乡镇农村等，并在1941年的《生活》杂志刊登了4期图片报道。
1941年11月24日，《生活》杂志用了8个页码，刊登了迈当斯拍摄的龙泉驿专题《中国式小镇——小场镇使中国不可战胜》，全面介绍了在中国抗战背景下，可以被称为中国传统小镇代表的龙泉驿人民的工作、生活情况。
这一期专题，既包括龙泉驿的军队、政府、乡绅等要人照片，也有反映经营各种生意的商人以及社会底层人民生活状况的照片。后来，《生活》杂志还陆续刊发了关于龙泉驿的其他照片。
迈当斯在专题中写道，二战中，面对德国的入侵，号称现代化、工业化的强大法国，仅仅过了6周时间就沦陷了。而东方落后的中国，面对强大的现代化、工业化的日本部队，历经4年都没有被打垮。
究其原因，迈当斯认为，一方面是因为有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另一方面是，在中国军队之外，中国的小村庄能够独立自足。地处成都附近的龙泉驿，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中国小镇。
迈当斯深入龙泉驿后发现，这个小镇有1250个家庭，约10000人口。在更大范围上，是一个由5000个家庭组成的区的行政和商业中心。迈当斯甚至说，即使这个地区以外的世界消亡，它仍然可以如世外桃源一般幸存相当长的时间。
迈当斯进一步调查后认为，发达的龙泉驿和整个中国为什么能够在艰难的抗战环境下生存下来，原因在于中国传统而深厚的宗族制度。所有官方统计与地方政府都建立在宗族制度上，也是政府能在旧有社会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关键。
街景
街景
这是迈当斯站在龙泉驿西栅子的魁星楼上，朝下面往远处延伸的街道俯拍的照片。
迈当斯的举动，引起街上行人的注意。魁星楼下附近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好奇地朝迈当斯张望打量。阳光强烈，有的人不得不用手遮挡，以便能清楚地看到迈当斯的举动。
这条街是龙泉驿具有代表性的街道。迈当斯写道，他向当时的镇长了解到，龙泉驿大约建于960年（北宋建隆元年），当时为唤醒历史悠久的“龙泉”水源，屠杀了约1650头牲畜祭天。
迈当斯说的镇长叫田宪臣（后改名田显成），是龙泉驿最有影响的家族田家的一员。田家影响力最大的人物是田颂尧，为四川防区时代的“四巨头”（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之一。
田家下一辈中的田宪臣和田亮熙先后出任过龙泉驿镇长，是地方传统势力的代表，实际影响力甚至高于区长。
迈当斯所写龙泉驿建镇的时间有误，龙泉驿最早的县治是唐久视元年（700）建立的东阳县，之后于天宝元年（742）改名灵池县，后于宋朝天圣4年（1026）改名灵泉县。
从后两个名字看，似乎都与水源有关，遂有求雨的习俗。宋代时，成都只要遇到旱灾，官府都要到龙泉驿的朱真人祠（又名安静观，位于龙泉驿东口）和洛带的瑞应禅院举行祈雨仪式。
书信代写
书信代写
这张照片其实是竖图，《生活》杂志采用时裁掉了上面一截，竖写的招牌上还有“抗属”字样。当时正是中国抗战进入持久阶段，龙泉驿有不少热血男儿开赴抗战前线，因此镇上出现了为抗战将士家属代写书信的服务。
幼童启蒙
幼童启蒙
那时还没有幼儿园，学龄前儿童入学前的发蒙，就靠老人讲故事、读书。大家都在专心听讲，总有那么一个调皮娃开小差。
看病号脉
看病号脉
中医诊所里，中医医生戴着具有现代气息的墨镜，为患者用传统的中医方式把脉看病。现代与传统，看似矛盾，在这里却和谐统一，毫不冲突。
戴帽的人
戴帽的人
赶集后，买了货物，还特意买了一顶草帽，雇“专车”（独轮车）回家，这个人脸上写满笑意。他头上戴的草帽，是附近柏合乡的特产，宽檐上卷，像美国西部牛仔帽。他的帽子，是从镇上流动卖帽人手里买来的。
六个老者合照
六个老者合照
据龙泉驿如今仍健在的90多岁的老人辨认，这是当时龙泉驿较有威望和影响力的6个乡绅的合影。
迈当斯说，中国家族的基本情况或多或少都有些类似，家里的老人通常像古罗马的凯撒一样有权威。乡绅是受过良好教育或最受尊敬的老人，他们的荣誉和地位不是世袭的，因此中国的绅士没有统治的传统，而日本和英国的贵族们则有统治世袭权。
乡绅的称号，不是自我任命，而是为了无关报酬的权威和尊严。在灾难发生时，他们可能会凭借自身的名望，接管原来由中央政府任命的区长的权力。但通常情况下，他们是一个咨询机构，在小村庄和场镇中具备仲裁者的职能。
在中国，每个人从早到晚都忙于生计，每个人都会被骂，不断地有原告、被告。微小的犯罪如从事盗窃等，长期以来是由家族代表即乡绅解决的。
幼儿骑猪
幼儿骑猪
家里养的猪敞放着，优哉游哉地在院子里闲逛。妈妈把光着身子的小儿子放到猪身上，玩着“骑马马”的游戏。小家伙一点也不胆怯，玩得很开心，一家人的笑容能感染看到这张照片的每一个人。
挑水
挑水
据说龙泉驿得名，源于镇上有一口龙王井。此井能供大半个场镇生活用水，久而久之，挑水人经过的那条小巷取名水巷子，至今仍在。生活用水频繁，每天家里的男丁都要去挑水。
餐馆
餐馆
这种“苍蝇馆子”在如今许多小镇仍有。但在当年，有这么多鸡、肉、油的馆子，算是高档馆子了。灶台临街，案桌上摆满炒菜的原料，厨师挥舞着锅铲、汤瓢，锅里的菜肴冒着热气腾腾、香飘四方的气味，闻着就感觉到了饥饿，有了吃饭的冲动。
茶馆
茶馆
茶馆是成都慢生活的一张名片。显然，迈当斯的镜头注意到了这一点。
史料记载，中国最早的茶馆起源于四川。成都人喝茶讲究舒适、有味。四川盛产竹子，椅子是代表四川茶馆特色的竹靠椅，茶客想躺就躺、想坐就坐，讲个舒服。时至今日，一些市井茶铺中的椅子，仍然是这张图片中的竹靠椅，一点没变。
茶客喝的一般是普通花茶和绿茶，都用盖碗茶来喝。茶盖谓天，茶船谓地，茶杯喻人，茶水冲上，盖子一盖，就是天地人和，讲究还是挺多的。
75年前，现代气息入驻龙泉驿
美国《生活》杂志摄影记者卡尔·迈当斯通过深入采访后认为，龙泉驿的人们在此安居乐业，尽管当时中国很多领土都沦为侵华日军占领地，但这里是比中国其他地方都更为安全的大后方。不过，迈当斯也清醒地看到，从根本上说，古老的龙泉驿缺乏西方人征服自然的动力，无法成为环境的主人，它缺乏机械、科学教育、肉食、良医、电力等。不仅缺乏汽车，还缺乏传统农耕社会所需的马匹。
训练的士兵
训练的士兵
龙泉驿驻扎有军队。龙泉驿由于靠近龙泉山和成渝公路的特殊位置，有一处当地俗称火药库的重点军事设施，正式名称为军政部第七仓库。所以，部队要经常进行军事训练。
抗战前，四川不过是中国的一个落后地区，缺乏现代工业，也交织着宦海腐败。抗战爆发后，四川开始大量接纳各地精英人群和工业设施，成为中国最发达的地区之一。
古老的龙泉驿也受到了现代化的冲击和影响，现代气息逐渐入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对龙泉驿的传统进行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婴儿称体重、牧师家庭合影、阅报室、士兵训练、消防队、区长审盗贼、农村信用社发放贷款、商业合作社商品丰富等图片，预示着进步的力量必然冲击传统的家族制度。
以前的中国，在社会底层主要依靠宗族系统维持其权威，而“国民”政府的触角深入乡镇，意味着国家权力开始介入当地传统的社会统治。这与传统的宗族系统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甚至出现整个场镇的人以静坐示威进行反抗。
这种反抗的形式有时很剧烈。据1996年版《成都市龙泉驿区志》记载，1939年，简阳县第三区（今龙泉驿区）区长修先祥用鞭子抽打欠粮的农民，因此激起公愤，龙泉驿3000多人集体起来反抗，捣毁了区公署。
迈当斯不无忧虑地认为，这套强加于传统宗族制度的行政系统，似乎具有盲目模仿西方的缺点，让人怀疑龙泉驿向西方学习是否会比以前更为强大。西方文明是否能让这里发展得更好，只能让拥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国人用自身的发展来作答。
所以，在迈当斯镜头下具有现代气息的龙泉驿照片中，显示了一场正在当地发生的传统与现代在思想、文化、观念等方面的隐秘冲突。
婴儿称体重
婴儿称体重
尽管龙泉驿上不乏中医诊所，人们的医疗消费习惯仍主要依赖于中医，但西医技术已经进入到了这个古老的小镇，并深刻地改变着当地人的生活和就医习惯，年轻人似乎更乐意接受这一新鲜事物。
西医医院设置在龙泉镇上的福音堂，人气不错。出生不久的婴儿要体检，中为洋用，中国传统的杆秤被派上了用场，用于称婴儿的体重，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牧师一家
牧师一家
随着西方科技传入龙泉驿，基督教也进入了龙泉驿，镇上出现了福音堂和中国牧师的身影，中国牧师通常是从位于成都的华西神学院毕业的学生。
这张照片是龙泉镇上一个中国牧师的家庭合影，牧师身着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圣经，一家人在具有中国传统的房屋前合影，西方和东方的文化对比强烈。
打篮球的青年
打篮球的青年
迈当斯认为，拿着篮球的新知识分子，是中国进步的核心力量。20年前，没有人会想到西方人教授中国人打篮球只是为了好玩。西方人通过篮球传递的信息，远远超出体育锻炼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一种团队合作的理念，而这正是中国人所缺乏或者是没有意识到的。
商业合作社
商业合作社
商品经济的发展，使龙泉镇上出现了类似百货店的商业合作社。合作社里，商品丰富，能够很好地满足当地人的生活所需，故生意很好。
图为顾客在商业合作社里购买盐块（那时的盐不是现在的袋装颗粒状，而是像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状）、打酱油等。
阅报室
阅报室
为提高当地人的文化知识水平，龙泉镇上出现了阅报室。当地驻军和平民，都可以到阅报室看书报。这个阅报室是田问馀捐赠的。
田问馀是龙泉驿最有影响的田氏家族中的一员，是田颂尧的二哥。田颂尧四兄弟都是当时叱咤风云的人物。老大田寿之做过县长，当过医生；老二田问馀也做过县长，老四田泽夫做过川北的司令。
区长审案
区长审案
以前，龙泉驿的窃贼，一般由当地的宗族或镇长进行处罚，案子的处理结果取决于宗族对案件造成的脸面影响等。如今，这种案件由“国民”政府任命的区长进行审讯。
图为简阳县第三区区长熊伯达正在审理一起盗窃案。审案场面庄严，有专门记录的政府工作人员，还有几名维持秩序的军人。墙上有一张为军队规划新修机场的平面图。
这个规划的机场位于龙泉驿南面宝狮口下游，是一个小型战备机场。结果因为乡绅提出反对意见，虽然进行了测绘工作，但最终并未施工建设。这是地方乡绅势力与政府行政机关的矛盾之一，导致一些行政命令无法执行。
迈当斯之所以把龙泉驿作为当时中国的典型小镇进行报道，是因为龙泉驿既传统又进步，经济文化水平相对较高，是正在筹备立县的大镇。
当时龙泉驿属于简阳县第三区，区下辖龙泉镇、界牌乡、柏合乡、平安乡、山泉乡、长松乡，区、乡行政公所均设在龙泉镇上。
1940年，四川省“军委会”提出，拟将“龙泉驿改设县治，以资镇摄地方，巩固治安”。这个建议激起龙泉驿潜在的独立建县意识，大家一致赞成。
当时设想的县域，是以龙泉驿片区和洛带片区为基础，向东增加久隆乡、贾家乡、老君乡，向南增加华阳县太平乡，向西增加华阳县大面乡、西河乡、同兴乡，向北增加石板滩、龙潭寺，合为24乡，形势完整，风土民情基本相同。
当地为这一设想联名签署意见并绘制草图，提交省“民政厅”。省“民政厅”将此设县提案列为当年的中心工作之一，责成成都市和简阳县测绘详细地图，征求所涉各乡镇的意见。
尽管当年由于简阳县的反对而没有成功，却为1960年成立成都市龙泉驿区埋下了伏笔。
消防队
消防队
古老的龙泉驿，房屋基本上是木瓦、草房结构，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在新技术和西方观念的冲击下，龙泉驿设置了临时性的地方准军事组织消防队，配备了消防器械。消防员身着特制的仿照军队服装的消防制服，头戴具有地方特色的竹草帽，非常具有现代化气息。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消防队的出现，是龙泉驿最为打眼的现代化产物，有时他们还会充当地方民团的角色。消防员们精神饱满，气宇轩昂，看起来非常享受世人对他们的崇拜和好奇的眼光。
发放贷款
发放贷款
龙泉镇上出现了农村信用合作社，这是当时政府推行的农村金融平台。相比传统的民间借贷，农村信用合作社带有更强的官方背景，借贷规范，利息也比民间借贷合理一些。
急需用钱的龙泉驿农民，可以利用信贷资金购买农业生产所需要的种子、肥料、饲料等发展生产，取得皆大欢喜的效果。图为农村信用合作社的官员为客户办理业务。
胡开全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黄勇（图片由成都市龙泉驿区档案局<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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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9 2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