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h卡路里啦啦小 发表于 2022-12-26 14:10

梁恩明散文:莫斯科郊外的老人


莫斯科郊外的老人

去年仲秋,到莫斯科,夜宿城郊的奥运村宾馆。
清晨醒来,我沿着湖滨周围的林径散步。
湖滨大厦的对面,是一片白桦林掩映的候车场,那里已有不少人了。男士大都身穿皮衣,脖绕围巾,而女人的装束,还停留在过去的季节里,绒裙下的连腿袜,有的还露出肉色。
身后啸来的冷风,一阵又一阵,摇响眼前的大片枫林,扬起仙女散花似的红叶。漫天飞舞过的红叶,飘落去林边,还在坝场上“沙沙”追逐。
坝场里边游动的男女,一个个冷若秋风,散似红叶。他们都在风寒中张望,一见到灌木隔离带那边,长厢公交车闪现,便蜂拥相向。一个拄杖的跛足,也跟前相拥,竟无人相让。他好像也习惯了这互不相让的现实。当车开走,他又一步一瘸地拐去林边的候车棚。
我这才发现,在他之先,那无人光顾的凉棚里,早已坐着一个垂眼眯盹的老人了。
那老人,一身灰色西服,胸前挂满了各种勋章、奖章;翻敞的领外,还别着一枚国旗凸镶镰刀斧头的党徽。这么醒目的装束,在车场观察了半晌的我,也没留意。刚坐去他身边的瘸脚,也没瞧上他一眼。
他一动不动地眯盹在那里,就像尊泥塑的现世“古董”。这倒引发了我的好奇。我匆忙赶回宾馆,叫出披头散发的导游小王。她边走边还对我抱怨:“你可能碰上疯子了。这样的疯子,我见过。”
小王在俄罗斯留学,她在这里的见识,是我不敢怀疑的。我似乎已经预感到我们走拢就要闹笑话了。
老人还盹在那里。
小王上去与他攀谈,他开口就笑了。
“你们是中国人。”小王译过来的第一句话,让我吃惊。昨晚在宾馆附近,我被妓女视为日本人,而他抬眼就认出我们是中国人。他认出后的表情,也不似昨晚妓女识别我国籍后的轻蔑,而是亲切、喜悦。这反使我悲哀:唱着“国际歌”,我们在这片“国际歌”唱响的土地上,或许只能找到像他这样行将就木的老同志了。
“我很喜欢你们中国。”老人含笑的眼眶已无光泽,缅怀起过去,还有几分兴奋:“在斯大林时代,我们是兄弟。我很早就想去你们中国看看。北京、长城、还有长江……”老人对我们地名山川的熟悉,就像我少年时代熟悉他们的莫斯科、伏尔加河那样。
还是小王乖巧:“老人家,我们欢迎您去中国。”
老人在摇头:“今生恐怕不成了,我已经八十六岁了。”
我理解老人的遗憾。我踏上他们这片国土,也是为了了却少年时代的心愿。我刚才显然低估了他的年龄。现在按他的年龄推算,我仿佛熟悉了他胸前挂满的勋章。我冒昧地问:“老人家,你参加过二战?”
老人含笑点头。我问到他心坎上了,他是那么自豪。他手指胸前.如数家珍地对我说:“这枚奖章,是保卫莫斯科获得的,这枚,是库尔斯克战役……我还打到过柏林。”
我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人,竟是我心中崇敬已久的稀世英雄。他那祥和的皱脸,一点不显当年横扫过狂魔的霸气,一点不像他周围的后生,个个冷漠自傲,还把没落帝国的荣耀强撑在脸上。老人显然也很鄙视他身边这些无视他存在的后生。他很是愤慨,嘴唇抖动得厉害地说:
“当年,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过这座城市。没有我们,哪有莫斯科的今天,可他们,”他向周围一暼:“全忘了,他们都在欢呼柏林墙的倒塌,见到当年的德国鬼子,比见到他们的亲爹还要恭敬。他们谁还能记得.当年在纳粹人的眼里,我们全是该灭绝的斯拉夫人。”
没人理会老人,旁边陪坐的瘸脚也挤车去了。老人的隔世之音,只有我们愿听。他说起卫国战争,首先提到的民族英雄,是斯大林,还有朱可夫。他那见证历史的直白缅怀,恐怕是没有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很难感受的。
“老人家,卫国战争的英雄,还有你!”我也学会了小王的乖巧。
他愁眉苦笑:“我算什么,就像这秋来的落叶,生老病死,已经没人管了。时代已经把我们遗忘了,可这座城市,它应该还能记住我们。”
历史老人的呼唤,真的就像这潇潇四散的落叶。
我上前扶住有些微抖的他,动情地说:“老人家,还有我们,还有我们能记住你们。我们还记得住卓娅、苏拉,是你们和她们拯救和改变了人类历史的命运。”
“谢谢您,同志,谢谢您。”老人颤抖的手捏住我的肩头,是那么有力。
老人家这么早冷坐在这里,既不搭车,又不离去,胸前满挂过去的荣耀,是在向他不满的现实表示无声的抗议?还是在向他的那些后生们展示他的存在?老人的回答是那么沉痛:“小同志,你不会想到的。我这把老骨头,六十年前就该埋葬在这里了,当年保卫莫斯科,我就战斗在这里。”他手指车场边枫林里金叶洒满的草坪,连翻译小王也大惊失色。
“我的两个兄弟,还有无数战友,都长眠在这里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可能度不过这个严冬了,没事就来陪陪他们。说句心里话,我一点不怕去见他们,可我怕的是,见到他们,不知该怎么去对他们说苏联解体后的今天。”
老人已是秋来无力迁徙的候鸟了。他的痛苦,我明白。一个赤胆忠心为理想社会奋斗了毕生的老人,在他离世之前,亲眼目睹了他追求的事业,竟然是“南柯一梦”;还要带着一个百思不解的大问号,去见他那些为理想事业献身的先行者。老天爷,你对他太不公道了!
在回宾馆的途中,那老人的身影还浮现在我的脑里,我有些心酸地问沉默的小王:“你还认为他是疯子吗?”
小王还是沉默。她太年轻了,她很难理解,我们的前辈和我们这代人是从何等的坎途中走过来的?


                                  发表于《四川文学》2001年第8期
原文有改动

一个赤胆忠心为理想社会奋斗了毕生的老人,在他离世之前,亲眼目睹了他追求的事业,竟然是“南柯一梦”;还要带着一个百思不解的大问号,去见他那些为理想事业献身的先行者。老天爷,你太不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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